君祿風的骨灰被安置於蘇州名刹寒山寺中,當安書陪伴她到寺中祭唁的時候,他也意外君祿風竟沒有依漢人習俗入土為安,而是以火葬辦了喪事。


    “我爹死前交代,他的官司若不得雪,便永不入土為安。”無瑕發現了他的疑惑,便解釋。“所以我便將遺體燒成骨灰,待我能證明爹的清白時,再將他安葬入土。”


    “你說的官司……指的可是與顧當家的案子?”


    無瑕潔容哀肅。“是。”


    “可是我聽說顧家當家已撕了與你爹簽下的讓渡書,既然繡坊已然平安無事,又有何官司待雪?”


    聞言,無瑕察覺他的敏銳,也隨即壓下惶色。“爹說他從未簽下讓渡書,一切都是顧當家設計的,巡撫大人卻不分黑白判定顧當家有理,就算奪回繡坊,他也咽不下此恨……”


    怪隻怪世間奸官當道,害得她父親枉死一命,而她竟還無力反抗,為保父親一生心血,隻得聽了劉巡撫的意思,啞口與他同流合汙……


    見她眉目間充滿哀傷,安書不忍逼之太過,隻好安慰她。“請無瑕姑娘舒懷,日子長久,總有一天能取回公道,重點是……你千萬不能與君老當家走上同路。”


    他說的對,如今君家織繡全副的擔頭都在自己身上,她隻能振作,否則便沒人能替爹爹完成遺願了。


    擔著,她也回視安書,一福。“謝謝公子勸慰,請問公子如何稱呼?”


    安書自我介紹。“我名喚安書,京城人氏……他是我舅舅,叫費揚,與我同鄉。”他特意省去一字,免她發現他們並非漢人。


    她再度一福。“見過兩位公子。”


    “無瑕姑娘免禮。”一旁靜聆兩人言語的費揚古終於說話。“人死不可複生,隻希望無瑕姑娘珍重,別讓死去的令尊擔憂才好。”


    “無瑕明白。”她記起兩位是為了買賣生意而來,於是話題一轉。“安公子說過要做繡品買賣,那不如與我回繡坊長議,我也好了解你的意思,如何?”


    “謝過無瑕姑娘,那我舅甥二人就打擾了。”


    無瑕點頭,隨即領頭踏出寺門,伹在她提裙跨檻之時,腦中驟起一陣暈眩,讓她險些不支--


    “小心!”隨後的安書立即扶住她。


    “我沒事……”但這次她的暈眩症候來得凶急,眼前猛然一陣暈茫,她整個人便倒臥在安書懷裏。


    “小姐!”寶相見狀也驚喊。


    “沒事吧?”安書緊張問她。


    無瑕長至今日,還未曾這樣窩在一個男子的懷裏,當她聞到安書衣袍上的香氣時,也頓覺羞郝,便急著要起身。“安公子,我不要緊的……”


    然而她的動作太過急倏,虛血來不及上腦,無瑕隻覺一股沉重拖著自己,之後便徹底暈了過去。


    夢中,她回到了爹爹還在世的時候。


    病臥床榻的君祿風一息尚存,她則在病榻前苦喚著爹爹。“爹,我是無瑕,您撐著點,大夫馬上來了!”


    “無瑕……無闕……”


    “爹,無闕也在,他在我身邊呢!”她趕緊拉過十歲的弟弟,讓君祿風安心看上一眼。


    “無瑕……爹不行了,你聽著,顧當家那張讓渡書,爹是被設計的,他與劉巡撫一起串聯騙我,要我……要我……”


    “爹,您說他要您做什麽?”


    “他要我幫著作證,栽贓之前來采辦貢品的鄂大人,如果我不答應,他便要繡坊拱手他人……”君祿風強打精神把話說清楚。“無瑕,爹無用……可是繡坊是君家的百年心血,爹不能賠了它去見祖先,所以……”


    接到君祿風的請求目光,無瑕立即掉下淚來。“爹,所以您要無瑕做什麽?您告訴我吧,無瑕一定替您做到。”


    “無瑕……委屈你了,你……你就替爹答應了劉巡撫的條件吧……”


    “爹……”無瑕慌了,他要自己與那奸官同汙嗎?


    “您是要我答應作偽證,承認我們被鄂大人所逼,幫著他一起圖貢嗎?”


    “對不起……可是爹隻想得到這麽做。”他老臉滿是淚水,為了保住自家的繡坊卻陷害他人,不是個君子,可是他走投無路隻能如此。“顧當家這事不隻劉巡撫一人是主謀,就算去找兩江總督,結果還是一樣,所以你千萬別以卵擊石……知道嗎?”


    無瑕閉眼,眼見爹的性命已在盡頭,她怎能不孝,不聽從他的交代?


    “知道……我知道了,爹,放心,我會照您的意思做的。”


    “無瑕,待爹死後,你千萬別葬我,就把我給焚了吧……”君祿風用盡最後一口氣交代。“我對不起鄂大人,除非他的事也能昭雪,否則我便永不入土為安--”


    他說完兩眼一翻,便沒了氣。


    “爹!”無瑕大駭,連忙伸手搖他。“爹,您別死,別死啊……”


    “爹……”一旁不解事的無闕也大哭出聲,急問姊姊。“姊姊,爹怎麽了?”


    無暇哀痛地放開君祿風的遺體,轉而將弟弟摟進懷裏。“無闕,爹走了……”


    “姊姊,爹去哪裏?為什麽不帶我們一起?我們也跟爹一起去,好不好?”


    無闕童稚的問話一聲聲在耳邊回響,可是無瑕雙眸含淚,一句話都答不出來,隻能抱緊弟弟,代替爹爹用力地將他摟在懷裏。


    “無闕別怕,還有姊姊在,不論發生什麽事,姊姊都會保護你的……”


    悠悠地從夢中轉醒,無瑕睜開眼,發現自己躺臥床榻。


    “小姐,醒了?”寶相上前,驚喜地喚她。


    “寶相,我又暈了嗎?”她身子還乏著,一時起不了身,隻知道自己已在家中。


    “是啊!小姐,您這次可嚇壞我了。”寶相捱著她坐,伸手為她揉揉手臂。“您的症候真是越來越嚴重了,光這一個月來,您暈了多少次啊?那溫良堂大夫開的藥都吃了好幾年,也不知道有用無用,不如換一個吧?”


    “別費事了!”無瑕已覺得好多了,露出笑容。“我這暈症是自小有的病,看過多少大夫還是如此,就算不用溫良堂的大夫,想來還是一樣的。”


    “可是……”寶相著急道。“今日幸好是有安公子在,否則我可怎麽辦啊?我又抬不動您……”


    無瑕聞言吃驚。“你的意思……剛剛是安公子抬我回來的?”


    “是啊,是他抱著您上馬,急驅回府的。”


    他抱她上馬?無瑕一點印象都沒有,而且自己的身體毫無半分酸疼,這一路上,他是怎麽護著她的?


    恍然憶起暈倒之前,在他懷裏感受到的溫暖,以及一抹奇特的安心,她不禁紅透玉頰,微微生羞。


    “寶相,安公子人在何處?”


    “我也不知道,他回府放了您,便又跟費公子出去了,沒說去哪兒。”


    得知他離去,讓她忽感落寞,想他肯定有要事,怎可能為她一個女子駐足?


    憶起自己剛剛為他所生的赧色,她不免羞惱,暗地斥意自己的輕浮。


    “無瑕姑娘!”


    忽然,房外傳來安書的聲音,也讓無瑕神色轉驚。“安公子?”


    “我去問了蘇州城最好的大夫,給你請來了,快給他看看吧!”安書示意請來的大夫為她把脈。


    無瑕見他是親自去為自己請大夫,雖然受災若驚,心底深處也有一絲甜意。“安公子不必如此,我這病是自幼的舊疾,隻要休息半刻便好,不須看大夫的。”


    安書溫柔勸她。“大夫都已請來,還是讓他看一看吧,這樣我比較安心。”


    聽他說安心,無瑕感受他對自己不避諱的關心,芳心不禁亂了一陣。


    大夫把完脈,便起身向安書解釋。“公子,這位姑娘的暈症乃先天體質陰虛,氣血不順所致……近來恐怕又鬱悶在心,紓解不開才會加重病情。若要大好,務必讓姑娘靜養,不要再受刺激為好。”


    近來的鬱悶……是因為君祿風的死吧?


    安書了然,便點頭以對。“知道了,謝謝大夫。”然後他轉向費揚古。“舅舅,能替我送大夫嗎?”


    “知道了。”費揚古答應,舉手請大夫一同離開。


    寶相也跳起來跟上去。“我也去,有方子要抓吧?”


    待他們離開後,房裏便隻剩下無瑕與安書兩人。


    “抱歉……安公子,你是來做買賣,卻讓你為我之事如此奔波……”無瑕見他親為自己請來大夫,有些過意不去。


    “無瑕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我隻是做應該做的事。”安書勸慰她。“何況我既與你爹是故人,對你我便有意任照顧。”


    照顧她?


    “安公子言之太過了,就算是買家賣家,但照顧……”


    對她一個閨閣中長大的女兒家而言,“照顧”二字有特別的涵義,若不是關係親近的男子,她不該接受任何男人的照顧,何況安書還是個她今日才相識、全然陌生的男子……


    聽出她的戒心,安書放柔了聲調。“我知道君老當家剛過世,無瑕姑娘肯定頓負重擔,這時候需要有人支持跟照顧,我也是感同姑娘的遭遇,如果不嫌棄安某,就不要介懷我做的事吧。”


    “無瑕不敢嫌棄公子。”她隨即斂下眼,要自己別想太多了。“那麽,無瑕再次謝過公子了。”


    “我也不打擾姑娘休息了。”安書微笑,不忍再見她勞神。“至於買賣之事,反正我就住在月來西滿樓,就等你身體好點我們再議吧。”


    語畢,他也起身告辭。


    房裏彌漫著陣陣藥昧,無瑕的精神已好多了,整裝坐在小桌前。


    待寶相將藥碗遞給無瑕後,也驚訝於兩人方才的對話。“小姐,您說那安公子說要照顧您?”


    無瑕正端起藥碗至唇邊,遲疑了一下。“是啊……”


    “這有些冒失,我們今日不是才第一次見到他嗎?”


    是第一次……可是連無瑕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麽她會對安書有莫名好盛,就算他真是爹爹生前的故人,但對她而言畢竟是個陌生人,她不該輕信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不是嗎?


    可想起上午他對自己的關心,完全不像是素昧平生,倒像早知道君家的事,因此感同身受她的遭遇,想為君家盡一份心力……


    “可我看他不像壞人,怕真是爹爹生前的故人吧……”


    “壞人哪看得出來?”寶相覺得小姐太羞純了,她自幼養在閨閣,又鎮日與針線為伍,哪知曉外頭的人心難測?


    “那顧當家以前也瞧不出是壞人,可他還不是設計老當家,把老當家騙得命都沒了……”


    直到發現小姐的哀色,寶相才發覺又觸著她的痛處,趕緊收嘴不說。“總之小姐……我說這事古怪,您可不能這麽輕信人,這安公子萬一是來騙我們繡坊,那怎麽辦?還是小心點好吧--”


    寶相的話並非沒道理,無瑕記起爹爹的教訓,也不再想安書的事了。


    “知道了。”她斂容問。“對了,無闕昵?”


    “小少爺玩累了,剛睡下,要小的去叫他起來嗎?”


    “不用了。”聽到弟弟安穩,無瑕便鬆了口氣,自爹爹過世的這些日子來,弟弟也是傷足了心,如今他能走出爹爹過世的陰霾,能玩能睡,她也放心了。


    無瑕想罷,隨即起身。


    “小姐,您去哪兒?”


    “我去繡房繡花,之前壽師傅帶來的畫,我才繡了一半,得趕緊把它繡完。”


    壽師傅是她的學畫老師。她幼時因為必須學習為繡品擬稿,以及創作新花樣,所以特地去學過幾年墨畫。當時拜的便是這位江南出名的“壽師傅”門下,後來他進京作了臣工,但還是定期回來江南,教授繡坊一些京城流行的新花樣。


    踏入西廂的繡房,她在繡架前坐下,定神注視著那幅才繡了五分好的“春風麵”。


    繡布上勾勒的是各色西域牡丹,團簇錦生,是她依壽師傅帶來的畫所開的稿。


    想起她初見那幅畫時,對畫中牡丹的妍姿生動驚為天人,以為是師傅新作的“醉牡丹”,待師傅解了惑,她才知道作此畫的人並不是他。


    可是她太喜歡那幅畫中的牡丹了,所以她用了一日一夜的時間勾好繡稿,記好色線,然後將畫原璧歸還給師傅,允諾將會繡好此圖再請他評鑒。


    隻是沒多久,爹爹卻死了,為了處理喪事、保護繡坊,她幾乎沒辦法繼續把繡品繡下去。


    如今繡坊雖然幸運保全了下來,但她很清楚,那是因為她答應了劉巡撫會為他作偽證,照他編出的假帳本誣陷兩廣總督鄂海……


    無瑕知道是君家愧對鄂家,她也不會當作沒這件事,忘義地與繡坊存活下去。


    既然爹爹願意為鄂家起下永不入土為安的願,總有一天,她一定要想辦法證明鄂家的無罪,還有他們君家受到的迫害--


    當安書與費揚古回到旅店後,費揚古立即問:“這下怎麽辦?沒想到君家新當家竟是個文弱女子,你打算怎麽辦她?”


    辦她?安書覺得這詞用在像無暇那樣的弱女子身上,不免太過淩厲,便皺眉問:“舅舅,你覺得那新當家,會是與奸小勾結的人嗎?”


    “看是不像。”他實話實說。“她年紀太輕,而且又是繡坊女子,不要說是與劉巡撫這類人勾結了,說她能掌管繡坊生意,都很難令人置信。”


    她或許是個技藝超群的繡娘,但做生意得論見識、論手段……並不是靠單一才能就能決勝的。


    “所以要說她與劉巡撫勾結,她沒有這種心機手段。”安書同意他所說。“那麽,她之所以願意作證,便隻會是被逼了。”


    想起那紙害君祿風丟了命的讓渡書,安書更相信事情必是如此。


    隻要一想到她是被富祥那樣的奸人所逼,心中不如有多少冤情難訴,他也格外地憐惜文弱的她……


    “若是被逼,隻要我們開審,便可以取到她的實供吧?”隻要他們坦白來意,說是京裏派來調查此案的官使,想她應該會配合說出一切。


    但安書想到一開審,勢必要把她當罪人審問,便搖頭拒絕。“這不妥,剛剛在寒山寺,我問她君老當家的冤情還有何待雪,她的眼神閃爍了下,證明她不是沒有提防之心。尤其繡坊才剛保下,劉巡撫與富祥定會威脅她必須噤口,現在開審,太冒險了。”


    “那怎麽辦?”


    安書背手在後,思量再三。“這事得讓她自己願意吐實,在那之前,我們必須要取得她的信任--”


    “取得她的信任?”費揚古聽出他的意思,有些驚訝。“莫非你要繼續演做買賣的戲?”


    “對,我要以此接近她,讓她信任我,之後才能取得她的口供。”既然他打算不辦不審,便隻能靠她自己說出實情。


    費揚古雖認為用審最快,但既是安書的意思,他也無從置喙。“那麽蘇州看來是得多待幾日了,但廣州那邊怎麽辦?”


    他的話提醒了安書,雖然他們一路暗行,刻意不讓人知道他們的行蹤,但隻要他們沒有趕到廣州,兩江總督富祥絕對會知道,然後他一定會猜到他們滯留在蘇州的事,也定會派人來阻撓他查案……


    他喚人。“三元!”


    “嗻。”


    “你明日就專程趕到湖南,告訴湖廣總督李知恩我在湖南境內病了,雖無大礙,但還是要他派大夫隨你治病。”


    “瞧,奴才明白。”三元領命,隨即又問:“可李大人萬一問起公子是什麽病,奴才該怎麽答?”


    安書想湖廣總督知道他病了,肯定會派江南最好的大夫來給自己治病……他想起無瑕的病,何不就來為她一治?


    “就說是偶犯暈厥。”安書下定主意,也隨即親筆修書給李知恩,並蓋上自己的玉印,把信交給三元。“李大人曾是我的武師傅,他若看了信,便會照我的意思行事。”


    費揚古見狀點頭。“好個聲東擊西,這樣便能分散富祥的注意了。”


    湖廣總督李知恩既是安書的親信,必會照他所說,替他營造人已到湖南的假象,隻要風聲傳出去,兩江總督或許會信以為真,對蘇州少點防心。


    安書盼望這計真能管用。“現在隻希望在富祥識破我的伎倆之前,我們也可以從君無瑕那裏要到需要的證據……”


    但要怎麽取得她的信任昵?


    安書自幼長在宮中,爾虐我詐見得多,心許亦不是沒有,倘若對手是索蘇額那樣的謀臣,他或許還知道怎麽卸他心防,但偏偏……她隻是一介女子。


    他不禁又想起她哀肅的清容,那人比黃花瘦的清麗令人憐惜,任誰都會為之放柔心思……


    而他正是因為狠不下心將這樣可憐的女子押付大堂問審,甚至不願見她羈押大牢,才決定不辦不審,隻想用誠意引她親口說出冤屈。


    如今隻希望她能相信自己,讓他順利從她口中得知案子的內情,可以早日還鄂家一個清白--


    隔日一早,安書便接到無瑕的邀帖,赴繡坊一會。


    “無瑕姑娘。”


    當安書走進廳裏,等候他到來的無瑕也起身一福,展唇。“安公子,睡得可好?”


    她的精神看來好多了,也不像昨日那般傷心……安書見到她的笑容,心中大石也放下了。“很好,無瑕姑娘昵?身體還好嗎?”


    “謝安公子關心,昨日喝過藥,已經無礙了。”她微笑回答,隨即示意要他到堂前坐下。“安公子請坐。”


    “你也請。”


    待兩人坐定,寶相便端來香茶請安書潤口。


    “今日請安公子來,一為答謝公子相救,二為買賣之事。不如安公子對何種繡品有興趣?無瑕好為你介紹。”


    安書想想,道:“我家中世代殷實,原先祖輩也做過皮毛生意,隻是分家後父親從政,便不再做生意,而我排行第四,也無能為官,才想自己找路子開拓事業,所以對於繡品……還是無瑕姑娘給意見吧?”


    無瑕咬嚼著他的話。“安公子……家中有人在朝為官?”


    聽出她的在意,安書索性埋下線。“是,我父親在朝為官,怎麽了嗎?”


    如果他的父親是官,那麽有沒有可能為她申冤昵?


    她仿佛見到一絲契機,但又想起兩人才初識,也不知道他父親的官至何位,是不是那富祥的子弟都不清楚,自是不該妄動……於是她斂下眼。


    “沒什麽,隻是聽著大,沒想到安公子的身分不如一般……對了,還是先看看繡品吧!”


    見她又巧妙回避,安書暗中惋惜,也隻能不露色地起身,隨她到一旁桌邊。


    “這都是坊內繡品,安公子不妨先看看,有何種與京城流行的相似,論得上買賣的?”


    於是安書目巡那一批批繡品,直到三分之二處,才伸出手拾起一方“雙蝶戲花”的繡樣。“至此才有京城風味,工也精致。”


    “安公子是明眼人,一瞧便如上等下等,這『雙蝶戲花』是去年師傅才教授的京裏花樣,用的繡工也是一等的。”


    安書在宮裏長大,絲綢緞繡見的都是天下名物,自然眼光獨具。“繡工是一等,不過顏色豔了點,京風如今尚雅,可有更好的款式?”


    無瑕了解,便從繡樣中又挑出一式來。“那這款呢?”


    “團壽春牡丹”……安書一見繡樣,便覺得牡丹的形骨眼熟得很,在哪兒見過似的……


    “無瑕姑娘,請問此牡丹花樣是何人所繪?”


    無瑕婉容淺笑。“是我所繪。”


    “你?”可他定眼,卻覺得牡丹的畫鳳像極了壽平的手筆。


    “是,我學過幾年畫畫,繡坊內的新花樣,大多都是我繪的花鳥。”


    無瑕見他凝色,以為他不滿意,擔心地扯眉。“是不是牡丹不夠好看,不像京城會流行的花樣?”


    “不……”安書立即微笑,隻是沒料到世上除了壽平的牡丹,還有她的繡作也會讓他驚豔。“此數極佳,用色模樣都好,就這款吧。”


    見他選中自己最喜歡的作品,無瑕心中隱隱地悸動,有種被他慧眼相識的開心。“好,那我吩咐丫頭再找些風格類似的繡品,一起給安公子過目吧?”


    這時,寶相卻急匆匆地安進來稟報。“小姐……不好了!”


    “什麽事?”


    “全繡莊、聚繡齋、清織行……的掌櫃們全來了,還各帶著一大批貨,說是要來退繡品昵!”


    寶相口中的這幾家商行,都是長年與他們君家織繡有生意往來的老主顧,在南北各城都有鋪子,是他們的主要下盤,重要得很。“怎麽突然要退貨?是貨出了問題嗎?”


    “不像,掌櫃們沒拿貨對證,隻嚷著一定要見你。”


    無瑕剛接當家,哪見過這般局麵?不禁眉宇緊蹙。


    但別說是她,就算爹爹在世時,她也沒聽過繡坊有過此等眾家下盤拿貨來退的事。


    她想不出個所以然,隻得強令自己鎮定。“請他們進來吧,掌櫃們前來指教,我一定得聽。”


    沒半會兒,幾位年過半百的掌櫃踏進廳裏,連坐都不待請,就對無瑕開口。“君新當家,今日我們來退繡品,還請你快快點清了吧!”


    “各位掌櫃,要退繡品當然可以,不過你們得跟無瑕說說名目,好讓無瑕了解改進。”


    “君新當家,這些繡品在我們行裏滯銷已久,再撂下去可就虧本了,所以我們幾位掌櫃商量好了,便一起把這些貨拿來退你。”


    無瑕轉頭注視那批繡品。“各位掌櫃,這都是夏天才進的繡品,至今不過一季……”


    “不過一季便是舊品了,如今南北買家都搶著要買勤苑繡坊的繡品,君家織繡這些貨,怕是沒人要買了!”


    “這是為什麽?”


    “聽說顧當家照著今年進貢宮裏的繡品,別立了一款『滿堂春』的牡丹繡樣,京城已經搶翻天了,南方也有許多商賈訂貨,連原先君家的貨都給退了,隻想要那勤苑的新繡樣。”帶頭的清織行掌櫃解釋。“再說你君家之前出的這些繡樣,的確是老古板了,不合時流……”


    “這……”


    君家的繡樣向來是傳統經典的繡界款式,能立足天下成為蘇繡名門,靠著自是不輸勤苑的一流繡工,直至近幾年她初出茅廬,才開始創作些新花樣,但無論如何,她也知道絕不可能趕得上那仿照貢品的“滿堂春”,隻因世人皆求貴,天下的花樣,哪有比宮裏用的更好?


    無瑕像是給人掐緊了頸子,一時間根本說不出任何話。


    安書見狀,忽然挺身而出。“各位掌櫃,勤苑雖有跟貢品雷同的『滿堂春』,但君家也有天下共賞的新花樣,肯定能得江南仕子當識。”


    眾掌櫃並不認識安書,但見他說話,還是發問:“那是什麽?”


    “壽平的牡丹圖。”他攤出手中那一方繡樣。“想各位掌櫃都識得壽平,他筆下的牡丹高貴雅致,連當今聖上都讚不絕口,這神似他筆下牡丹的繡樣,怎會輸給『滿堂春』?”


    眾掌櫃聞言都上前瞧一眼,眼尖的人立即發現那繡樣確實神似壽平的牡丹圖。“這……確實神似,像得過分啊……”


    世人皆愛壽平圖,但壽平既為臣工,所繪之畫便隻為宮中所賞,民間要求他一畫實屬不易,倘若繡樣能趕得上此風,必會造成風潮,當然是件有無比賺頭的買賣--


    “君新當家,那……這麽好了,”眾望櫃覷了覷彼此。“這些貨我們便不退了,但我們一定要獨家拿到這新花樣,你說如何?”


    無瑕沒想到安書竟能說動他們,驚喜之餘與他相看一眼,見他點頭,也鼓起勇氣答應。“沒有問題,無瑕在此允了各位掌櫃。”


    “好、好!”眾掌櫃得了好買賣,不由得欣喜。“那數量便照以往的訂單進貨,我們就靜候君新當家的佳音,待估算後告訴我們何時可交貨。”


    “好。”


    安然送走眾人,無瑕立即轉身謝他。“安公子,多謝相助--”


    “無瑕姑娘不要客氣。”不待她福下,安書已經伸手扶住她的纖盈雙臂。


    當他碰到她的手臂時,無瑕立即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溫暖,宛如寒山寺那日她倒在他懷裏時那樣……


    她隨即站直身,嬌顏卻藏不住羞怯,綻紅似春花。


    安書瞥見她臉紅,心一顫,竟像被勾去心魂,隻能怔怔注視她的嬌顏。


    直到室內安靜得過分,他才發現自己忘了下語,斂眼看見繡樣道:“喔……我隻是想到你勾的繡樣像極壽平所畫,才語出此事,這並不是我的功勞。”


    “不……”她也略略整色,嬌怯地抬眼回視他。“以無瑕之見,肯定說不出此語,今日若不是有安公子的幫助,還真不如該如何化危為安……”


    無瑕想他到訪不過兩日,便朝了她兩回,真不知道如何表達內心感激。


    安書已拋開剛才的曖昧,恢複坦然。“你不用介懷,我說過與君老當家有故交,若還是不相信,就當我是為了攀與你長久做買賣的交情,才出手相助好了……”


    “安公子言重了,我當然相信你與爹爹有故交的事。”想起寶相要她小心的言語,無瑕想來真是有愧,是她錯將人家的一片真心當酒澆了。“無瑕如今無依無靠,以後若真有需要你幫助的地方,隻希望安公子也能拔刀相助……”


    或許他的到來真是老天爺給她為鄂家、君家平反的一個機會,假以時日,或許她真能有機會對他說出實情,完成她與爹爹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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