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極為震怒,這笛子對他格外具有紀念意義,他從來舍不得離身的,她的任性竟使他弄丟笛子,他恨不得當眾教訓她,若非忌憚她是希蕊王後疼愛的表外甥女,恐怕早就出手了。


    他雖未出手,她還是被他嚇哭了,抽抽噎噎,梨花帶雨,他不耐,正想離去,忽地傳來一聲撲通水響。


    他愕然回首,這才驚覺她竟不顧一切地跳進冰冷的湖水裏。


    宮女、侍衛,一群人都慌了,尖叫的尖叫,吵嚷的吵嚷,亂成一片,他亦震撼不已,好片刻才尋回神智,跟著躍下。


    她在深沉的湖底尋到他的笛子,而他在漂浮的水草間,尋到腳踝被纏勾住的她。


    她撿回他珍愛的笛子,而他,救回了她。


    結果,他還是憤怒地掌了她一耳光,責備她不該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這記耳光也令他付出沉重的代價,王後怒不可遏,罰他受廷杖,足足打了他將近二十大板,才在她哭哭啼啼的哀求下赦免他。


    那次,她受了風寒,他也傷得很重,而從那之後,她便不再糾纏他了。兩人久久不曾相見,偶爾才會在諸如宮廷宴會之類的場合遇上,即使偶遇,也隻是禮貌地招呼,不會多談。


    以為就此形同陌路,不再有交集,偏偏因緣巧合,兩人不得不結為夫妻。


    他不想恨她的,他很明白,她對他是情意真摯,芳心暗許,他也知道,隻要自己對她好一些,她絕對會死心塌地地相隨。


    她愛著他,他確信,但他更確信,自己不會愛她。


    尋思至此,開陽瞳神倏冷。他凝望伏在石案酣睡的女人,眼見她睡容香甜,驀地對自己方才近乎倉皇的反應不悅。


    不該為她心亂的,不該因她有所動搖,修練多年的冷靜,不該對她破功。


    他伸出手,撩起她一束細發,在指間卷繞。


    「這是你自找的,夏采荷。」他冰冽低語。


    原不打算娶她的,不過既然娶了,他便會善加利用。


    她天真也好,聰明也罷,於他而言都不重要,愛與不愛亦是多餘,他需要的隻是她的家世,隻是她能為他帶來的那股勢力。


    他沒有真心,因為他的天地全是虛假,包括婚姻,包括她。


    夏采荷,從今而後,她也不過是他棋局裏一枚隨他心意移動的棋子而已——


    開陽起身,漠然離開,風吹來,揚起他披散過肩的墨發,而他嘴角噙著薄刃般的微笑,銀牙閃爍,猶如鬼魅。


    近日,希林的友好同盟國,衛國太子親率使節團來訪。


    為了招待貴賓,亦為了宣揚國威,靖平王下令擺開最盛大的歡迎陣仗,不僅於宮中舉辦宴會,笙歌舞蹈,賓主盡歡,同時也應衛國太子之請求,展開一場促進兩國友誼的馬球賽。


    客方是由酷愛此道的衛國太子領軍,至於東道主這邊,靖平王思來想去,也隻能派出開陽王子應戰了。


    「這孩子別的不成,打馬球倒還真有兩把刷子。」他無可奈何地下了評語。


    於是,這天午後,兩方人馬於球場對陣,靖平王身體微恙,不克出席,由希蕊王後代表觀賽。


    球場四周,紮起數頂遮陽篷幕,篷幕下擺開座席,應邀來觀賽的權臣貴族或坐或立,喝酒品茗,寒暄閑聊,兩邊各有人負責擊鼓吶喊,為己方助威。


    場邊視野最佳之處立起一座樓台,樓台上也搭了篷幕,帳下錯落擺置幾張軟榻,希蕊王後便斜倚在其中最細致奢華的一張,身旁有宮女侍立,搖扇獻果,采荷也陪坐於側。


    為免馬蹄奔踏,造成漫天塵土飛揚,迷蒙了視線,開賽前,開陽特地命人在場上鋪上一層食用油。


    衛國太子從未想過此等妙法,歎為觀止。


    希蕊遠遠觀望場上動靜,菱唇淺勾。「王上說得很對,那孩子別的不成,玩樂方麵倒是特別有鬼主意。」


    采荷聽這話裏頗有嘲諷意味,不便介麵,眸光流轉,專注地凝定一個人。


    他身著華麗騎裝,英挺地坐在一匹白色駿馬上,墨發以發帶束成馬尾,於頸後飄揚,一派輕鬆地拉著馬轡,身姿十份瀟灑。


    他便是她的夫君,開陽王子,場上最耀眼奪目的美男子。


    她望著他與衛國太子談笑,思緒浮沉不定。


    那夜,她獨自於月下撫琴,喝醉了,趴睡於石桌上,玲瓏說,是開陽命令下人扶她回房的。


    當時,她身上還蓋了件男子的外衣,顯是有人怕她著涼,為她披上的。


    絕對是開陽。


    他是關心她的,即便他對她總是不理不睬,即便那夜過後,他依然冷落她,但她相信,他對自己有一份關懷。


    為此,她願意賭上一睹……


    「娘娘。」采荷轉向希蕊王後,悠然啟齒。「不能是他嗎?」


    王後一愣。「你說什麽?」


    「表姨母,這話您聽了,或許不甚舒心,請恕采荷大膽。」她頓了頓,直視希蕊清銳犀利的眼眸。「采荷想問,難道希林未來的王位繼承人,不能是開陽嗎?」


    這話,問得夠直接,希蕊翠眉一挑。「你這意思是,想將自己的夫君送上王座,或者是自己想當王後?」


    「都有。」采荷堅定地回話。「若是我的夫君成了王,那我自然是後了。」她又頓了頓,眉尖輕蹙,櫻唇微噘,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不可以嗎?采荷太僭越了嗎?」


    「是僭越了。」希蕊深刻地盯著她,彷佛意欲從她眼裏尋出一絲異樣。「這不似你的個性,采荷,我以為你是與世無爭的。莫非……是開陽要你來對我說這番話?他有稱王的野心嗎?」


    采荷眨眨清亮的眸。「若是他有這野心,表姨母願意助他一臂之力嗎?」


    「瞧他鎮日吃喝玩樂,隻知跟那些權貴子弟廝混,我倒看不出他有多大的野心呢!」希蕊似嘲非嘲。


    采荷聽得出來,這並非拒絕的意思。


    「我會馴服他的!」她聲稱,話裏帶著幾分急促。「表姨母,我會讓他明白,他有成王的資質,總有一天要坐上那王位。」語落,她起身跪下,磕頭行禮。「采荷懇求娘娘,栽培我的夫君,助她成王!」


    「起來吧。」希蕊伸手扶起她,凝視她片刻,忽而嫣然一笑。「你素來得我疼寵,坦白說,我之所以促成你與開陽的婚姻,也是希望總有一天能扶持你坐上後座。這個國家,能繼承我的位置的人,也隻有你了。」


    希蕊示意采荷坐下,繼續說道。「真雅、德芬,她們都是王室僅存的血脈,都有可能成為王位繼承人,但表姨母答應你,隻有開陽才能成為希林國主。」


    「真的?」采荷喜出望外,笑顏綻放。「多謝表姨母。」


    「不過,有個條件。」希蕊淡淡補上一句。


    采荷一怔。「什麽條件?」


    「他必須聽我的話。」希蕊微笑,笑意卻不及眼底「無論我說什麽,他都要當成最高旨意。」


    這意思是,開陽即使成王,也得當一個乖乖的、依順這個太後的王吧!


    采荷聰穎地會意。「那是當然,表姨母,開陽與我一定都會聽您的話,畢竟在這宮裏,還有誰會比您更疼愛我倆呢?」


    「嗬。」聽她如此乖巧地應話,希蕊很是滿意,伸手捏了捏她柔荑。「我疼愛的是你,對他,隻是愛屋及烏,他最好對你好一點,否則……」言下之意,不言可喻。


    采荷一凜,表麵卻燦笑如花。「表姨母請勿掛心,他對我很好的,真的很好。」


    「那就最好了。」希蕊亦回她微笑。


    鑼聲清脆作響,宣告比賽正式開始。


    采荷望向場上,兩隊人馬熱鬧開打,開陽手握月牙球杖,遊刃有餘地控製坐騎,穿梭飛騰,追擊木球,不過片刻便俐落地掃進頭籌。


    歡呼聲頓時不絕於耳,鼓聲隆隆震天,場邊的星徒興奮地唱籌插旗,耀武揚威。


    真帥!


    采荷看著,油然升起仰慕之心。那是她的夫君、她的男人,無論如何,她都想得到他真心的憐愛……


    她忽地轉向希蕊王後。「表姨母,我也可以玩嗎?」


    「玩什麽?」希蕊訝然。


    「這場比賽,我也能參加吧?」她握住表姨母的手,像小女孩似的,撒嬌地搖著。「您也曉得,我的騎術可不輸尋常男子,在家的時候,也會陪哥哥們打馬球。」


    「那也是,我的采荷可是巾幗不讓須眉呢。」希蕊笑著拍拍她軟嫩的臉頰,頷首應允。「去吧,給那些男子們一點顏色瞧瞧!」


    「是,表姨母。」


    這是怎麽回事?


    中場換人時,開陽發現頂替負傷的隊友上場的,竟是他的王妃。


    她一身騎士打扮,秀發亦如男子高高束起,傲然端坐於華美的馬鞍上,竟也顯得英姿凜凜,神采飛揚。


    開陽一凜,側騎靠近她。「你做什麽?這不是女人該玩的遊戲。」


    「你也太瞧不起女子了。」她朝他皺皺鼻頭,都起豐軟櫻唇。「我聽說在唐國,女子打馬球可是盛行得很,況且我在家時也常跟哥哥們一起玩。」


    他瞪她,見她堅持參賽,眉峰一擰,橫臂意欲奪她球杖。「別鬧了,這很危險,你沒見方才那人才負傷下場嗎?」


    她輕巧地回旋馬身,躲開他的騷擾。「你見識過我的騎術,不是嗎?我的騎術可比那人高明多了,殿下不必擔心。」


    「夏、采、荷!」他磨牙。


    她嫣然一笑,不理會他,戰鼓擊響,風雲再起。


    兩隊人馬又交鋒,開陽分身無暇,隻得由采荷參賽。她操控坐騎,圓轉如意,一把月牙球杖握在柔荑間,與諸男子同時追逐著球,身輕如燕,腰柔如柳,姿態更勝幾分婀娜。


    場邊觀眾鼓掌叫好,視線都追隨著她的倩影,就連場內打球的人,也情不自禁地投以熱烈的注目。


    賽況逐漸激烈,球杖如殘月翻舞,木球如流星進飛,采荷連人帶馬刁鑽地閃過一道縫隙,藕臂帥氣一揮,擊球入門。


    鼓聲急促,觀眾頓時熱血沸騰,采荷凝定原地,領受勝利的歡呼。


    瞧她那副神氣的模樣!


    開陽遠遠地注視她,情緒複雜,似喜似怒,連自己都捉摸不定。


    女子進球,格外令人振奮,就連衛國太子也趨近她道賀,稱讚她技巧高超,不輸英雄男子。


    她回以甜美一笑。


    那笑容太甜蜜了,甜得幾乎發膩,開陽看著,眉峰不禁收攏,頓生不悅。


    她不曉得是否察覺到他灼灼的目光,忽然轉過頭來,與他視線交會。


    他咬牙,警告似地努努嘴,她秀眉輕挑,卻是滿不在乎地盈盈淺笑。


    很好,這意思是向他宣戰嗎?


    開陽眸光一沉,意念忽起。她這般耍任性,倒是給了他一個好機會,他招手要同隊的赫密靠過來,低聲囑咐幾句。


    赫密聽了,先是驚訝,跟著,會意地輕笑。


    「交給我吧,殿下。」


    比賽繼續進行,赫密靈巧地策馬於場中穿梭,慢慢接近采荷……


    忽地,一道高亢的馬嘶劃破了空氣。


    眾人定睛一瞧,隻見某匹駿馬不知為何狂性發作,於場內奔騰亂竄,而令他們驚駭的是,那正是王子妃的坐騎。


    發生什麽事了?


    眾人悚然,不及反應,那匹發狂的駿馬已領著采荷往樓台處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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