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人影神色變化,始終維持著表麵溫順的安靜。


    唐柔仰躺在沙發上,像個獨臂人一樣沒辦法使用電腦,甚至抽不出手,被絲帶細細密密地纏繞著,隻有一隻手能動。


    許多透明濕潤的絲線從缸體邊緣垂落,如同正在捕獵的蜘蛛吐出的絲網,層層疊疊地包裹著人類細長的手臂。


    冰涼的觸感帶著詭異的脅迫意圖,好像反抗,就會被毒傷。


    即便他根本不舍得這麽做,但還是任性了一次,她不讓他從水艙裏出來,他就要她陪著自己。


    唐柔的姿勢並不難受,身體陷在沙發上,隻有手臂被纏住了。


    雪白的美麗人形生物依照她的指令,浸泡在水中,隔著玻璃看著她。


    眉眼五官是活著的招魂幡,唐柔蜷了蜷手指,動不了。


    可又生不起氣來。


    月是個幾乎沒有任性過的孩子,她沒辦法對這樣聽話乖巧,偶爾任性一次的美麗生物生氣,隻能坦率地麵對自己是個十足顏控這件事。


    比起任性,唐柔看著嚴重變形的艙蓋和被腐蝕報廢的電腦,歎了口氣。


    這樣的月,更像在發一場安靜的瘋。


    而唯一能治愈病人的她,像欣賞一幅精妙絕倫的藝術品般,欣賞他。


    身上的毯子被腐蝕掉了一點點,破碎得剛剛好,讓幾條透明如絲線般的觸手能夠飄落下來,纏繞住她的脖頸。


    那是人類最為脆弱致命的部位。


    可唐柔對他全然信賴,不覺得怕,將冰冷的飄帶暖熱後,坦然陷入睡眠。


    ……


    再次出現在a區實驗室門口時,唐柔莫名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好像回到了家。


    唐柔輸入密碼,推開門,徑直走到沙發前,躺下。


    房間中有一整麵牆被改造成了全透明玻璃壁,後麵是深不見底的海水,好像整個房間隻是一個沉在水裏的方形玩具。


    玻璃壁的後麵,是安靜浮動的水母。


    好奇怪,水母的存在感真的很低,唐柔隻記得自己每一次來到夢中的實驗室,都會看見海兔子,會陪他休息聊天,和他靜靜分享夜晚。


    可其實,水母也在這裏。


    這場夢境的空間範圍很小,阿爾菲諾實驗室那個地方位被吞噬在黑暗中,看不見,去不了,可水母在辦公桌前的玻璃後,一直都可以看到的。


    日曆上顯示的時間,現在是一年前,這場夢不知不覺做了兩年,對她而言是夜晚的一場夢,對海兔子而言,是兩年來日夜等待的每一天。


    那對水母而言,是不是也在夜晚,默默地等待著,滿心歡喜地期待飼主不定期造訪。


    可她甚至沒有抬起頭看過他一眼。


    嘩啦……


    微弱的水聲響起。


    水艙裏纖弱幹淨的少年急切地拍打玻璃,用漸漸泛紅的眼瞳望向她。


    唐柔回過神,已經被對方小心翼翼地握住手。


    “柔……”


    他試探性地靠近,慢慢將頭貼在她的肩膀上。


    每隔一段時間,不定期的夜晚,柔會在下班後去而複返。


    這個時候的柔,總是比平時對他更寬容,甚至會比白天對他的接觸更多一些縱容。


    身形一日比一日修長的少年還學著小時候的樣子,努力想將身體縮進她的懷抱中。


    身上濕漉漉的全是沒擦幹淨就急切貼過來的水漬,如果是在白天,唐柔一定會推開他。


    可這是在晚上,是滿懷內疚和自責的,一年後的唐柔。


    是知道他所有經曆和遭受的唐柔。


    所以她僅僅隻是把他接納進了自己的懷裏,都讓他滿足又不知所措。


    唐柔的視線一直集中在漂浮不定的水母上,她恍惚地想,自己到底忽略這隻安靜無聲的美麗生物多久了。


    以至於她來到這場夢境那麽多次,第一次意識到他也在。


    水母一直在看著她,一直在默默地感受著她,關注著她。


    她在被海兔子擁抱著,躲在毯子下聊悄悄話時,水母就貼在玻璃旁邊,像一朵盛開的巨大海葵,又像一株凝在水裏的雪霜,就那樣遠遠地感受著她不離開,固執地陪伴著。


    “……所以說,我真的很喜歡夜晚,可我不知道人類的夜晚究竟是怎麽樣的。”


    耳旁的聲音喚醒了唐柔的注意力。


    她回過頭,看到海兔子那雙淺褐色的眼睛泛著柔柔的水光,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


    察覺到她的視線,白皙的麵頰浮起淺淡的潮紅,再次小聲而又堅定地重複了一遍,


    “我很喜歡夜晚。”


    唐柔有些意外,“為什麽?”


    少年眨動著卷翹纖密的睫毛,極緩慢的說,“因為,到了夜晚,柔會跟我說很多話。”


    這是什麽理由?


    唐柔愣了愣。


    後知後覺地回憶起過去與海兔子相處的點點滴滴。


    是的,曾經的她雖然對海兔子很好,每一天都在精心飼養他,關注他的一舉一動以及生命體征上的每一次變化。


    作為飼養員,她是合格的,但作為這些生物唯一信賴的人類,她缺席了太多。


    或許比起巴別塔基地裏別的飼養員,曾經的唐柔已經是特立獨行的存在,她是唯一一個會跟他們聊天的人類,也是唯一一個悄悄打開艙蓋,用脆弱的身體毫無阻隔的碰觸他們的人。


    好像毫無防備的兔子,在跟大型野生肉食動物打交道。


    可對於缺愛的海兔子,對於那些把她當作最獨特存在的生命體而言,唐柔對他們的內心世界忽略了太多。


    剛入職的她,基本上沒跟海兔子說過幾句話,也很少把他從水艙裏放出來。


    記憶中好像是某一夜晚上開始,海兔子便不想在水裏待著了。


    唐柔在對方一次又一次的試探中,察覺到海兔子對她的無害和乖巧,便時常把艙蓋打開,由此開啟了放養狀態。


    可即便如此,那時的她也不會像現在一樣,這樣坐著跟海兔子聊天。


    更遑論此時隻裹著一張毯子的少年蜷縮著身子,將整個修長纖細的身體都擠進了她懷裏,強迫營造出一種唐柔抱著他的感覺。


    濕漉漉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她,滿含愛意與期待。


    唐柔在他的身上,嗅到了濃烈的愛意,她對這份愛沒有抵抗力,她的成長經曆,讓愛在她心裏沉重的像個奢侈品。


    她茫然的想,哦,原來他是愛我的。


    純粹而綿密的愛意。


    她在無知無覺中,其實收獲了很多的愛。


    從很早之前,就被人珍重的愛著了。


    唐柔正出神,聽到海兔子對她說,“柔,能不能、把我當成同類?”


    他的聲音很慢,晦澀又柔嫩,新長成的發聲係統格外清澈悅耳,每一句話都像在欣賞一場奏樂。


    “不會傷害我、對我好,柔……我想和柔,永遠在一起。”


    他的告白生澀而羞赧。


    垂下頭,睫羽如蝶翼,不停的顫。


    “為什麽?”


    為什麽想和她永遠在一起?


    “別的、人類,傷害我。”


    這一句話擊中了唐柔的心房,她久久無法回神。


    “兔子,你覺得我對你好,所以才願意跟我親近嗎?”


    少年顯露出一點茫然,發絲淩亂又乖巧地搭在額頭前,遮住了白皙光潔的上半張臉。


    唐柔抬起手,輕輕撥開他的頭發,指腹從薄薄的眼瞼上刮過,讓少年敏感的眨動眼睛,流下生理性淚水。


    “那如果別人對你好呢?”


    她幹澀的問,“如果別人欺騙你,用對你好的幌子做傷害你的事,該怎麽辦?”


    他真的開始思考。


    “可是柔,和他們不一樣。”


    少年蹙著眉,似乎對她的問題感到困擾,卻因匱乏的語言能力以及詞匯儲備量而想不出完美的話語去反駁她。


    他認為唐柔說的是不對的,對他而言簡直是天方夜譚,可該讓怎麽可該怎麽樣讓飼主知道她是獨一無二的呢?


    不是因為所謂的好與不好,不是因為他們的遇見。


    而是因為她就是她?


    海兔子絞盡腦汁,卻在下一瞬間,眼睫顫了顫,抓住了她的手。


    淺褐色的瞳仁微微收緊,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的指腹。


    緩慢湊近了,嗅了嗅。


    他發現了唐柔手指上麵的傷口。


    有別的生物的味道。


    少年眸色沉下,柔軟的唇吻上擋在麵前的那隻手,濕潤而輕柔的碰觸著唐柔每一根手指,細致的濡濕,像被貓兒舔過。


    這一幕幾乎和睡覺前月的行為重疊了。


    唐柔輕輕抖了抖,下意識抬眼,朝玻璃窗看去。


    半透明的水母懸停在玻璃後,沒有眼睛,卻像在看著這個方向,看著海兔子的行為。


    古怪的感覺在心底蔓延。


    “血的味道。”


    少年鬆開唇,輕輕呢喃,被他吮咬過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看不出絲毫傷口。


    唐柔驚喜的說,“痊愈了,你好厲害!”


    要知道這個美杜莎生物造出來的傷口反複潰爛反複發炎,已經三天了。


    可他難過極了。


    無法為她的誇獎感到開心,甚至越來越難過,整個身子在唐柔麵前傾斜著,快要覆到她身上。


    唐柔嘶了一聲,蹙眉,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好像在忍耐痛苦的樣子。


    少年意識到了什麽,低下頭,不顧她的阻止,緩慢掀開了睡裙的下擺。


    一眼望過去,原本白皙無瑕的膝蓋上滿是細小的被割裂的傷痕,有些已經發炎了,紅腫可憐,正滲出淡黃色的愈合液。


    傷處有淡弱的藥味。


    唐柔給自己塗了愈傷膏,再加上自體愈合能力的進步,本以為這樣的傷口會很快痊愈,可沒想到兩三天過去了,傷口不但沒有愈合,反而一直維持著發炎結痂傷口裂開的反複狀態。


    “沒關係……”她也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應該安慰安慰眼前露出難過模樣的海兔子。


    “已經好很多了。”


    “疼嗎?”他小聲問。


    “還好,不算疼。”


    下一秒,沒說完的話變成一聲悶哼。


    少年俯下身,柔軟的淺褐色發絲落在膝蓋上,像被羽毛撩撥過。


    唐柔閉上眼,不去看眼前的畫麵。


    直到許久後,少年舔著泛著層柔潤水漬的薄唇,慢慢坐起來,饜足又怠倦地依偎在她身旁,伸出修長的手臂摟住她的脖頸,將頭埋在她的懷裏。


    安靜地貼著他的鎖骨,感受著他的呼吸。


    “受傷了……”他問,“疼嗎?”


    “不疼的。”


    唐柔摸了摸他的頭,心髒酥酥麻麻的,“已經兩天了,適應了。”


    “兩、天?”


    少年皺著眉,像責備自己一樣問,“柔為什麽,不告訴我?我可以、保護好柔,治好柔……”


    鼻間嗅到了夾雜詭異香味的海洋氣息。


    唐柔知道這是海兔子血液的味道,他不知什麽時候用指尖尖銳的角質刺割開了手心,將洶湧流淌的血液覆蓋在她膝蓋已經愈合的傷口上。


    他歪著頭,仍舊重複著那句話,眼神充滿疑惑。


    “我沒有第一時間,治好柔的傷嗎?”


    他像是在自責。


    念了許久後,忽然感受到飼主在顫抖。


    看過去前,被抱住了。


    人類女性纖細的手臂抱著他的肩膀,將他抱進懷裏,動作很輕,卻讓他緊張到快要喘不上來氣。


    為什麽飼主主動抱住他了?


    人類的身軀很小,很瘦弱,柔軟又溫暖。


    少年彎著腰,小心翼翼的感受著這個擁抱。


    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不是兔子沒有保護好我。”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難過。


    身上透出潮濕的味道


    “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什麽?


    他眨眨眼,反應不過來。


    飼主抬起頭,一向寡淡的她身上正透露出極其強烈的情緒,有後悔,有痛苦,有憤怒。


    他在這些交織的複雜情緒當中,依稀嗅到了自己看待飼主時透出的類似情緒,好像是愛。


    那些複雜的情緒中,有愛。


    唐柔開不了口,隻能說,“不是你沒有給我治療傷口,而是我把你弄丟了。”


    眼眶周圍泛起潮濕的紅色,連眼白上都浮起了血絲。


    嗓音有些顫抖,“兔子,我找不到你。”


    海兔子聽不懂,他不知道飼主在說什麽,可是她的情緒是真的,他感受到了。


    “兔子會怪我嗎?”


    “不會。”他沒有猶豫,立即否定,“我永遠不會怪柔。”


    “即便我把你弄丟了嗎?”


    少年蹙起眉,卻仍舊搖頭,“即便柔把我弄丟了。”


    想了一會兒,又問,“柔會找到我嗎?”


    唐柔點頭,“一定會。”


    “那我就不會怪柔。”


    他不會怪她,隻會愛她。


    小狗不會怨恨拋棄自己的主人,隻希望主人能夠找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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