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瑪麗·安進餐室準備作晨禱的時候,菲利普一瘸一拐地下了樓,在餐桌旁坐下用早餐。


    “今兒個早上你怎麽一句話也不說呀,菲利普,”少頃,路易莎伯母說。


    “這會兒他呀,正在想明天學校給他吃的那頓豐盛早餐哪,”牧師說。


    菲利普應答的話,顯然跟眼前的事兒毫不相幹,這種答非所問的情況常惹他大伯生氣。他大伯常斥之為“心不在焉的壞習慣”。


    “假定你請求上帝做某件事,”菲利普說,“而且也真心相信這種事兒一定會發生,噢,我指的是搬走大山之類的事,而且心也夠誠的,結果事情卻沒發生,這說明什麽呢?”


    “真是個古怪孩子!”路易莎伯母說。“兩三個星期之前,你就問過搬走大山的事啦。”


    “那正說明你心不誠哪,”威廉大伯回答說。


    菲利普接受了這種解釋。心誠則靈嘛,要是上帝沒把他醫治好,原因隻能是自己心還不夠誠。可他沒法明白,究竟怎樣才能使自己進一步加深自己的誠意。說不定是沒給上帝足夠的時間吧,他給上帝的限期隻有十九天嘛。過了一兩天,他又開始禱告了。這一回,他把日期定在複活節。那是上帝的聖子光榮複活的日子,說不定上帝沉浸在幸福之中,會越發慈悲為懷的吧。菲利普但求如願以償,又加用了其他一些辦法:每當他看到一輪新月或者一匹有斑紋的馬,他就開始為自己祝願;他還留神天上的流星。有一回他假日回來,正碰上家裏吃雞,他同路易莎伯母一塊兒扯那根如願骨1時,他又表示了自己的心願。每一回,他都祈禱自己的跛足能恢複正常。不知不覺間,他竟祈求起自己種族最早信奉的諸神祇來,這些神祇比以色列信奉的上帝具有更悠遠的曆史。白天,隻要有空,隻要他記起來,就一遍又一遍地向全能的主祈禱,總是一成不變的那幾句話。在他看來,用同樣的言詞向上帝請求,是至關重要的。但過了不久,他又隱隱約約感到這一回他的信念也還不夠深。他無法抵禦向他陣陣襲來的疑慮。他把自己的切身體驗歸納成這樣一條規律:


    “依我看,誰也沒法心誠到那種地步,”他說。


    〔注1:指家禽、鳥等胸前的叉骨。西方迷信說,兩人同扯此骨,扯到長的一段的人可以有求必應。〕


    這就像他保姆過去常對他說起的鹽的妙用一樣。她說:不管是什麽鳥,隻要你往牠尾巴上撒點鹽,就能輕而易舉地將牠逮住。有一次,菲利普真的帶著一小袋鹽,進了肯辛頓花園。但是他怎麽也沒法挨近小鳥,以便能把鹽撒在牠尾巴上。他沒到複活節,就放棄了這種努力。他對他大伯暗暗生出一股怨氣,覺得自己上了大伯的當。《聖經》裏講的搬走大山的事,正是屬於這種情況:說的是一碼事,指的又是另一碼事。他覺得他大伯一直在耍弄自己哩。


    〖十五〗


    菲利普十三歲那年正式進了坎特伯雷皇家公學。該校頗以其源遠流長而自豪。它最初是所修道院學堂,早在諾曼人征服英國之前就創辦了,當時隻設有幾門很簡單的課程,由奧古斯丁教團的修士講授。這所學校也像其他這類學校一樣,在修道院遭到破壞之後,就由亨利八世國王陛下的官員加以整頓重建,該校的校名即源出於此。打那時起,學校采取了比較實際的辦學方針,麵向當地上流人士以及肯特郡各行各業人士的子弟,向他們提供足以應付實際需要的教育。有一兩個學生走出校門之後,成了譽滿宇內的文人,他們最初以詩人的身分馳騁文壇,論其才華之橫溢,僅次於莎士比亞,最後專事散文寫作,影響深遠,他們的人生觀甚至影響到菲利普這一代人。皇家公學還出了幾個出類拔萃的律師,不過當今社會上名律師多如牛毛,這也就不足為奇了。此外,還出過幾個戰功赫赫的軍人。然而,皇家公學在脫離修士會以後的三百年內,主要還是專為教會培養大量人才:教士、主教、主任牧師、牧師會成員,特別是鄉村牧師。有些在校學生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都在這兒念過書,現在全都當上了坎特伯雷主教管區內的教區長,所以這些學生剛跨進校門時就已經決心繼承祖業,將來當個牧師。盡管如此,也還是有跡象表明,甚至在這些人身上也會發生某些變化;有些孩子把在家裏聽到的話搬到學校來,說什麽如今的教會已不複是往日的教會。問題倒不在於教會的薪俸菲薄,而是現在幹教會這一行的人良莠不齊,魚龍混雜。據個別孩子所知,有幾位副牧師的父親就是做買賣的。他們寧可跑到殖民地去(那時候,凡是在英國找不到出路的人,依然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殖民地上),也不願在某個出身低賤的小子手下當副牧師。在皇家公學也像在布萊克斯泰勃的牧師公館一樣,說到買賣人,就是指那些投錯了娘胎、沒有祖傳田產(這裏,有田產的鄉紳和一般的土地占有者之間存在著細微的差別),或是並非從事四大專門職業1的人(對於有身分的人來說,要謀事也總是在這四門職業中加以選擇的)。皇家公學的通學生裏麵,大約有一百五十人的家長是當地的上流人士或是駐紮在兵站裏的軍官,至於老子是做買賣的那些孩子,則自覺地位卑微而抬不起頭來。


    〔注1:一般指律師、建築師、醫師及牧師。〕


    學校裏的那些老夫子,容不得半點教育方麵的新思想,有時在《泰晤士報》或《衛報》上也看到一些,便大不以為然。他們一心隻盼皇家公學能保持其固有的老傳統。那些僵死的語言,教師們教起來地道得無以複加,孩子們日後往往一想到荷馬或弗吉爾,就不免泛起一股厭惡之感。盡管也有幾個膽大妄為的角色在教員公用室進餐時暗示說,數學已顯得日益重要了,但大多數人總覺得這門學科豈能與高雅的古典文學相提並論。學校裏既不傳授德語,又不設置化學課。而法語課呢,那是由級任老師上的,他們維持課堂秩序比外國教員更加有效;再說,他們的語法知識絕不比任何法國人遜色。至於他們在布洛涅的餐館裏,要不是侍者懂得點英文,恐怕連杯咖啡也喝不成,這一點似乎是無關宏旨的。教地理課,主要是讓學生們畫地圖。孩子們倒也最愛上這門課,特別是在講到某個多山國家的時候,因為畫畫安地斯山脈或是畫畫亞平寧山脈1,可以消磨掉很多時間。教師都是些畢業於牛津或劍橋的、沒結過婚的教士。假如他們之中偶爾有哪個心血來潮想結婚成家的話,那就得聽任牧師會處置,接受某個薪俸較微的職務才行。實際上多年來,還未有哪位教師願意離開坎特伯雷這樣一個高雅的生活圈子(這個生活圈子除了虔誠的宗教氣氛之外,還由於當地的騎兵站而帶上幾分尚武色彩),去過鄉村教區的那種單調生活;而學校的教師現在都早已過了四十歲。


    〔注1:安地斯山脈在南美洲;亞平寧山脈在意大利境內。〕


    而皇家公學的校長,卻非得結婚不可;他主持學校事務,直到年邁體衰、無力視事為止。校長退休時,不僅酬以一份一般教師連想都不敢想的優厚俸祿,而且還授予牧師會榮譽會員的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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