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菲利普以最快速度脫去衣服,為的是爭取時間,趕在煤氣燈熄掉之前完成他的讀經任務。他孜孜不倦地閱讀經文,就像平時念書一樣,那些關於暴虐、欺騙、忘恩負義、不誠實和詭詐的故事,他不加思辨地一一念過去。這般所作所為,要是果真出現在周圍的現實生活之中,準會使他驚恐萬狀,而現在他念到時,卻是不置一詞地讓它們在頭腦裏一掠而過,因為這些惡行是在上帝的直接授意下幹的。“聖經聯誼會”的讀經辦法是交替誦讀《舊約》和《新約》中的一個篇章。一天晚上,菲利普看到耶穌基督的這樣一段話:


    “你們若有信心,不疑惑,不但能行無花果樹上所行的事,就是對這座山說,你挪開此地,投在海裏,也必成就。


    “你們禱告,無論求什麽,隻要信,就必得著。”1


    〔注1:《馬太福音》。〕


    當時,這段話並沒有給他留下什麽印象。但事有湊巧,就在兩三天後的那個星期天,住在任所的教堂牧師會成員,也把這段話作為他布道的內容。照理說,即使菲利普很想洗耳恭聽,恐怕也未必能聽清楚,因為皇家公學的學生全被安排在唱詩班的座席上,而布道壇又設在教堂的十字式耳堂的角落處,這樣,布道人差不多是完全背對著菲利普他們。再說,距離又那麽遠,布道人要是想讓坐在唱詩班座席上的人聽清楚自己的話,那麽他不但得生就一副響嗓子,還須懂得演說的訣竅才行。但長期以來,挑選坎特伯雷大教堂牧師會成員的主要依據,照例是教士們的學識造詣,而不注重他們是否具備應付大教堂事務的實際才能。或許是因為菲利普不久前剛讀過那段經文,因而傳到他耳朵裏時倒還清晰可聞。不知怎麽地,他突然覺得這些話似乎是針對自己講的。在布道的過程中,菲利普老是想著那段話。晚上一爬上床,立刻翻開福音書,又找到了那段經文。菲利普盡管對書上講的一字一句向來深信不疑,但現在發覺《聖經》裏有時明明說的是一碼事,到頭來指的卻是另一碼事,確是夠玄乎的。這兒學校裏,他樂意請教的人一個也沒有,於是他把問題記在心裏,等到聖誕節回家度假時,才找了個機會提出來。一天吃過晚飯,剛做完禱告,凱裏太太同往常一樣在數點瑪麗·安拿進屋來的雞蛋,並在每隻上麵標上日期。菲利普站在桌旁假裝無精打采地翻看《聖經》。


    “我說呀,威廉大伯,這兒一段話,真是這個意思嗎?”


    菲利普用手指按著那段經文,裝作無意之間讀到的樣子。


    凱裏先生抬起眼睛,從眼鏡框的上方望著菲利普。他正拿著份《布萊克斯泰勃時報》,湊在爐火前麵烘烤。那天晚上送來的報紙,油墨還未幹透,牧師總要把報紙烘上十分鍾,然後才開始看。


    “是哪一節?”


    “嗯,是講隻要心誠,大山也能搬掉的那一節。”


    “假如《聖經》裏這麽說的,那當然就是這個意思了,菲利普,”凱裏太太語調柔和地說,一麵順手操起餐具籃。


    菲利普望著大伯,等他回答。


    “這裏有個心誠不誠的問題。”


    “您的意思是說,隻要心誠,就一定能把大山搬掉,是這樣嗎?”


    “要靠心誠感化上帝,”牧師說。


    “好了,該向你大伯道晚安了,菲利普,”路易莎伯母說。“你總不至於今晚就想去搬大山吧?”


    菲利普讓大伯在自己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後走在凱裏太太前頭,上樓去了。他想要打聽的,已經打聽到了。小房間像座冰窖似的,他在換睡衣時,禁不住直發抖。然而菲利普總覺得在艱苦的條件下做禱告,更能博得上帝的歡心。他手腳的冰涼麻木,正是奉獻給全能之主的祭品。今晚,他跪倒在地,雙手掩麵,整個身心都在向上帝祈禱,懇求上帝能使他的跛足恢複正常。同搬走大山相比,這簡直是件不費吹灰之力的小事。他知道,上帝隻要願意,一舉手就能辦到;而就他自己來說,內心一片至誠。第二天早晨菲利普結束禱告時,又提出了同樣的請求,同時心中還為這項奇跡的出現規定了個日期。


    “哦,上帝,假如仁慈與憐憫乃是您的意願,就請您賜仁慈與憐憫於我,在我回學校的前一天晚上,把我的跛足治好吧。”


    菲利普高興地把他的祈求編成一套固定詞兒。後來在餐室裏禱告時又重複了一遍。牧師在念完禱告之後,往往要靜默片刻才站起身子,而菲利普就是趁這當兒默誦的。晚上睡覺前,他身穿睡衣,渾身哆嗦著又默告了一遍。他的心不可謂不誠。他一度甚至巴不得假期早點結束。他想到大伯見到自己竟一步三級地飛奔下樓,該是多麽驚訝;早餐後,自己和路易莎伯母又得怎麽趕著出門去買一雙新靴子……想著,想著,他不禁失聲笑了出來。還有學校裏的那些同學,見了不驚得目瞪口呆才怪呢!


    “喂,凱裏,你的腳怎麽好啦?”


    “噢,好了就好了唄,”他就這麽漫不經心地隨口應上一句,似乎這本來是世界上最自然不過的事。


    這一來,菲利普盡可以踢足球了。他彷佛見到自己在撒開腿跑呀,跑呀,跑得比誰都快,想到這兒他的心止不住突突猛跳。到複活節學期結束時,學校要舉行運動會,他可以參加各種田徑賽;他甚至想象到自己飛步跨欄的情景。他可以同正常人完全一樣,那些新來的學生,再不會因發現自己的生理缺陷而不勝好奇地一個勁兒打量自己;夏天去浴場洗澡,也不必在脫衣服時戰戰兢兢,百般防範,然後趕緊把腳藏到水裏了——這一切,實在妙不可言。


    菲利普將心靈的全部力量,都傾注在自己的祈禱裏。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對上帝的言詞無限信仰。在返校前的那天晚上,他上樓就寢時激動得渾身顫抖不止。戶外地麵積了一層白雪;甚至路易莎伯母也忍痛破格在自己的臥房裏生了火,而菲利普的小房間裏冷森森的,連手指也凍麻了。他好不容易才把領扣解開。牙齒不住格格打戰。菲利普忽然心生一念:他得以某種異乎尋常的舉動來吸引上帝的注意。於是,他把床前的小地毯挪開,好讓自己跪在光禿禿的地板上;他又突然想到,自己身上的睡衣太柔軟了,可能會惹造物主不快,所以索性把睡衣也脫了,就這麽赤裸著身子作禱告。他鑽到床上,身子冰涼冰涼,好一陣子都睡不著。可是一旦入睡後,睡得又香又沉,到第二天早晨瑪麗·安進屋給他送熱水來時,竟不得不把他搖醒。瑪麗·安一邊拉開窗簾,一邊跟他說話。但菲利普不吭聲,因為他一醒來馬上就記起,奇跡應該就在今晨出現。他心中充滿了喜悅和感激之情。他第一個本能動作,就是想伸手去撫摸那隻現在已經完好無缺的下肢。但這麽做,似乎是對上帝仁慈的懷疑。他知道自己的腳已經健全了。最後他拿定主意,就單用右腳腳趾碰了碰左腳。接著他趕緊伸手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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