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每天下午總要一起出外走一遭。菲利普沒多久就了解到海沃德的身世點滴。他是位鄉村法官的兒子,不久前法官去世,他繼承到一筆歲入三百鎊的遺產。海沃德在查特豪斯公學的學業成績優異出眾,他進劍橋大學時,甚至連特林尼特學院院長也破格親自出迎,對他決定進該學院深造表示滿意。海沃德厲兵秣馬,準備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他同出類拔萃的知識界人士周旋交往,熱情研讀勃朗寧的詩作,對丁尼生的作品嗤之以鼻。1雪萊同海略特2的那段啼笑姻緣的細節,他洞曉無遺;他對藝術史也有所涉獵(在他房間的牆壁上,掛有g·f·華茨3、伯爾尼-瓊斯4和波提切利5等畫家傑作的複製品)。他自己也寫了一些格調悲涼,卻不乏特色的詩篇。朋友間相互議論,說他資質聰穎,才氣橫溢;海沃德很樂意聽他們預言自己將來如何一鳴驚人,蜚聲文壇。沒多久,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文學藝術方麵的權威。紐曼6的《自辯書》對他頗有影響;羅馬天主教生動別致的教義,和他敏銳的美感一拍即合,他隻是怕父親(他父親是個思想褊狹、心直口快的愣漢,平生喜讀麥考利7的作品)大發雷霆才沒有“幡然改宗”,皈依天主教。當海沃德在畢業考試中隻取得個及格成績時,朋友們都驚愕不止;而他自己卻聳聳肩,巧妙地暗示說,他可不願充當主考人手裏的玩偶。他讓人感到優異的考試成績總不免沾有幾分市井之氣。他用豁達調侃的口吻描述了一次口試的經過:某個圍了個討厭透頂的領圈的角色,提問他邏輯學上的問題;口試冗長乏味到了極點,突然,他注意到主考人穿著一雙寬緊靴,這情況怪誕而可笑,他思想開起小差來,想到了金斯學院哥德式教堂的粗獷之美。話得說回來,他也確實在劍橋度過一段美好時光:在那兒,他宴請過親朋好友,餐席之豐美,還未見過能與之比肩的;他在自己的書室裏與同窗縱論天下事,其言談之高雅,往往令人永誌難忘。說著,他隨口給菲利普引述了一句精辟的警句:


    〔注1:勃朗寧、丁尼生均為十九世紀英國著名詩人。〕


    〔注2:海略特為雪萊之前妻。雪萊將海略特從其凶殘的酒吧老板父親手裏救出來,和她結了婚。但是他倆在心智和興趣方麵格格不入。後來雪萊愛上瑪麗·葛德汶。海略特也因某種愛情事件的失敗而自殺。〕


    〔注3:十九世紀,英國畫家、雕塑家。〕


    〔注4:十九世紀,英國畫家〕


    〔注5:十五世紀,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畫家。〕


    〔注6:十九世紀英國紅衣主教及作家。〕


    〔注7:十九世紀,英國曆史學家、作家。〕


    “他們告訴我,赫拉克利特1,他們告訴我,你已經歸天了。”


    〔注1:公元前五世紀的希臘哲學家,辯證法的奠基人之一。〕


    這會兒,當他言歸正傳,繼續繪聲繪影地講述關於主考人和他靴子的軼事時,他禁不住仰麵大笑起來。


    “這當然是件蠢事囉,”他說,“不過在此蠢事之中也有其微妙之處。”


    菲利普不無激動地想:真了不起!


    之後,海沃德去倫敦攻讀法律。他在克萊門特法律協會租了幾間十分雅致的、牆壁上鑲有嵌板的房間,設法把它們布置得像學院裏的書室那樣。他的抱負,多多少少是著眼於政界官場的。他自稱是輝格黨人。有人推舉他加入一個雖帶有自由黨色彩、紳士氣息卻很濃的俱樂部。海沃德的想法是先開業當律師(他打算處理大法官法庭方麵的訴訟事務,因為這比較仁慈些),一俟各方的許諾兌現之後,便設法當上某個地利人和的選區的議員。在此期間,他經常上歌劇院,結交少數幾個趣味相投的風雅之士。他還加入某個聚餐俱樂部,俱樂部的座右銘是:全、佳、美。他同一個住在肯辛頓廣場、比他年長八歲的女士建立了柏拉圖式的情誼。幾乎每天下午,他都要同她在帶遮光罩的燭燈之下品茶對飲,談論喬治·梅瑞狄斯和沃特·佩特。眾所周知,律師協會舉行的考試是不論哪個傻瓜都通得過的;所以海沃德也就疲疲遝遝地應付著學業。哪知到頭來,結業考試卻沒及格,海沃德認為這是主考人存心同他過不去。也就在這時,那位住在肯辛頓廣場的太太告訴他說,她丈夫馬上要從印度回國來度假了,丈夫的為人盡管在各方麵都無可指責,但畢竟是個見地平庸的男人,對於一位青年男子的頻繁拜訪,不見得會予以充分諒解的吧。海沃德感到生活裏充滿了醜惡,同時,想到還要再一次麵對玩世不恭的主考人,真是打心底裏感到厭惡。他覺得幹脆把腳邊的球一腳踢開去,倒不失為快刀斬亂麻的好辦法。況且他眼下債台高築;在倫敦,想依靠三百鎊的歲入來維持一個體麵的生活,也實在是難。他內心向往著威尼斯和佛羅倫薩,這兩處地方被約翰·羅斯金1說得神乎其神。他覺得自己適應不了庸俗繁忙的法律事務,因為他已發現,先把自己的大名往大門上一寫,是招攬不到什麽訴訟案的,而且現代政治似乎也欠尊嚴。他覺得自己生來是個詩人。他退掉克萊門特法律協會的房間,動身去意大利。他在佛羅倫薩和羅馬分別度過了一個冬天,現在又來到德國,消度他在國外的第二個夏天,以便日後可以欣賞歌德的原著。


    〔注1:一八一九-一九〇〇,英國作家、文學批評家。〕


    海沃德具有極其可貴的天賦:他對文學有很高的鑒賞力,能夠將自己的激情淋漓盡致地傾注在作品之中,使自己獲得與作家相同的感受,洞察作家的一切精華所在,然後墾切入理地加以評論。菲利普讀的書不可謂不多,但是從不加以選擇,拿到什麽就讀什麽,現在遇到這麽一個能在文學鑒賞方麵加以點撥的良師益友,真是三生有幸。菲利普從本城藏書量有限的外借圖書館借來各種書籍,凡是海沃德提到過的精采之作,他一本連一本地拜讀過去。雖然讀的時候並不都覺得饒有興味,但他鍥而不舍地往下鑽。他感到自己太無知,太淺薄,熱切地希望自己能有所長進。到八月底,維克斯從德國南部回來的時候,菲利普已經完全置於海沃德的影響之下。海沃德不喜歡維克斯,對那個美國人的黑外套和椒鹽色褲子連聲哀歎;每每講到他那新英格蘭的良心,則輕蔑地一聳肩。聽著海沃德出言不遜,糟蹋維克斯,菲利普也暗暗得意,盡管維克斯對他特別殷勤友善;反過來,維克斯對海沃德稍微發表幾句不中聽的議論,菲利普聽了就會頓時發起火來。


    “你的新朋友看上去倒像個詩人呢,”維克斯不無挖苦地說,飽經憂患的嘴角上掛著一縷微笑。


    “他本是個詩人嘛。”


    “是他自己對你這麽說的嗎?在我們美國,管他這號人叫標準飯桶。”


    “可我們現在並不在美國,”菲利普冷冷地說。


    “他多大了?二十五歲?他就這樣成天無所事事,住在膳宿公寓裏寫詩。”


    “你不了解他,”菲利普氣衝衝地說。


    “不,我很了解他呢!像他這樣的人我見過一百四十七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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