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沃德暗示說,他的心靈飽經憂患。他曾在黑茫茫的迷海裏漂泊了一年。他用手指撫弄了一下那一頭金色的波浪形柔發,對他們說,即使給他五百鎊錢,他也不重新經受那些精神上的痛苦折磨。值得慶幸的是,他總算安然進入了風平浪靜的海域。


    “那麽,你究竟信仰什麽呢?”菲利普問,他永遠也不滿足於含糊其詞的說法。


    “我相信——全、佳、美。”


    他說這話的時候,頎長的四肢怡然舒展,再配上優雅的頭部姿勢,模樣幾顯得十分瀟灑、俊逸,而且吐詞也頗有韻味。


    “您在戶口調查表裏就是這麽填寫您的宗教信仰的?”維克斯語調溫和地問。


    “我就是討厭僵死的定義:那麽醜陋,那麽一目了然。要是您不見怪,我得說我信奉的是威靈頓公爵和格萊斯頓先生所信奉的那個教。”


    “那就是英國國教囉,”菲利普說。


    “喲,多聰明的年輕人!”海沃德回敬了一句,同時還淡淡一笑,把個菲利普羞得臉都沒處擱,因為菲利普頓時意識到,自己把別人推衍性的言詞用平淡如水的語言直統統地表達出來,未免有失風雅。“我屬於英國國教,但是我很喜歡羅馬教士身上穿戴的金線線羅,喜歡他們奉行的獨身主義,喜歡教堂裏的懺悔室,還喜歡洗滌有罪靈魂的煉獄。置身於意大利黑魆魆的大教堂內,沉浸在熏煙繚繞、神秘莫測的氣氛之中,我心悅誠服,相信彌撒的神奇魔力。在威尼斯,我親眼見到一位漁婦赤裸著雙腳走進教堂,把魚簍往身旁一扔,雙膝下跪,向聖母馬利亞祈禱。我感到這才是真正的信仰,我懷著同樣的信仰,同她一道祈禱。不過,我也信奉阿芙羅狄蒂、阿波羅和偉大的潘神。1”


    〔注1:阿芙羅狄蒂,希臘神話中愛與美的女神,相當於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阿波羅,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主管音樂、詩、健康等。潘神,希臘神話中的牧羊神。〕


    他的聲音悅耳動聽,說話時字斟句酌,吐詞抑揚頓挫,鏗鏘有力。他滔滔不絕地還想往下說,可是維克斯這時打開了第二瓶啤酒。


    “讓我再給您斟點。”


    海沃德轉身朝菲利普,現出那副頗使這位青年動心的略帶幾分屈尊俯就的姿態。


    “現在你滿意了吧?”他問。


    如墮五裏霧中的菲利普,表示自己滿意了。


    “我可有點失望,你沒在自己的信仰裏再加上點佛教的禪機,”維克斯說。“坦白地說,我。可有點同情穆罕默德。我感到遺憾,您竟把他撇在一邊不理不睬。”


    海沃德開懷大笑。那天晚上他心情舒暢,那些鏗鏘悅耳的妙語仍在自己耳邊回響。他將杯子裏的啤酒一口幹了。


    “我並不指望你能了解我,”他回答說。“你們美國人隻有冷冰冰的理解力,隻可能持批評的態度,就像埃默森1之流一樣。何謂批評?批評純粹是破壞性的。任何人都會破壞,但並非所有的人都會建設。你是個書呆子,我親愛的老兄。重要的問題在於建設:我是富有建設性的;我是個詩人。”


    〔注1:十九世紀美國散文作家、詩人。〕


    維克斯注視著海沃德,目光中似乎既帶著嚴肅的神色,同時又露出明朗的笑意。


    “我想,要是你不見怪的話,我得說,你有點醉了。”


    “沒有的事,”海沃德興致勃勃地回答說。“這點酒算得了什麽,我照樣可以在辯論中壓垮您老兄的。得啦,我已經對您開誠布公了。現在您得說說您自己的宗教信仰囉。”


    維克斯把頭一側,看上去活像隻停歇在棲木上的麻雀。


    “這問題我一直琢磨了好多年。我想我是個唯一神教派教徒1。”


    〔注1:基督教的一個教派,認為上帝不是三位一體,而隻有一位。〕


    “那就是個非國教派教徒囉,”菲利普說。


    他想象不出他們倆為什麽同時啞然失笑:海沃德縱聲狂笑,而維克斯則滑稽地抿抿嘴格格傻笑。


    “在英國,非國教派教徒都算不上是紳士,對嗎?”維克斯問。


    “嗯,如果您要我直言相告,我得說是的,”菲利普頗為生氣地回答說。


    他討厭他們笑他,可他們偏偏又笑了起來。


    “那就請您告訴我,何謂紳士?”


    “喲,我說不上來,反正這一點盡人皆知。”


    “您是個紳士嗎?”


    在這個問題上,菲利普從未有過半點兒懷疑,不過,他知道這種事兒是不該由本人來表白的。


    “假如有那麽個人在您麵前大言不慚自稱是紳士,那您完全有把握此人決非是個紳士!”菲利普頂撞了一句。


    “那我算得上紳士嗎?”


    不會說假話的菲利普覺得很難回答這個問題,然而,他生來很講禮貌。


    “喔,您不一樣,”他說,“您是美國人嘛。”


    “我想,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隻有英國人才算得上是紳士囉,”維克斯神情嚴肅地說。


    菲利普沒有反駁。


    “是不是請您再稍微講得具體些?”維克斯問。


    菲利普紅了臉,不過他一冒火,也就顧不得會不會當眾出洋相了。


    “我可以給你講得非常具體。”他想起他大伯曾講過:要花上三代人的心血才能造就一個紳士。常言道,豬耳朵成不了綢線袋,就是這麽個意思。“首先,他必須是紳士的兒子,在公學裏念過書,而且還上過牛津或者劍橋。”


    “這麽說,念過愛丁堡大學還不行囉?”維克斯問。


    “他得像紳士那樣講英語,他的穿戴恰到好處,無可挑剔。要是他本人是紳士,那他任何時候都能判斷別人是不是紳士。”


    菲利普越往下說,越覺得自己的論點站不住腳。不過這本是不言而喻的:所謂“紳士”,就是他說的那麽個意思,他所認識的人裏麵也全都是這麽說的。


    “我明白了,我顯然算不上個紳士,”維克斯說。“可我不明白,為什麽我一說自己是非國教派教徒,你竟會那麽感到意外。”


    “我不太清楚唯一神教派教徒究竟是怎麽回事,”菲利普說。


    維克斯又怪裏怪氣地把頭一歪,你簡直以為他當真要像麻雀那樣吱吱啁啾呢。


    “對於唯一神教派的教徒來說,凡是世人相信的事物,他差不多一概極其真誠地不予相信,而對凡是自己不甚了然的事物,都深信不疑。”


    “不明白您幹嘛要取笑我,”菲利普說。“我是真心想要知道吶。”


    “我親愛的朋友,我可沒在取笑您。我是經過多年的慘淡經營,經過多年嘔心瀝血、絞盡腦汁的鑽研,才下了個那樣的定義。”


    當菲利普和海沃德起身告辭時,維克斯遞給菲利普一本薄薄的平裝書。


    “我想您現在看法文書沒問題了吧。不知這本書會不會使你感興趣。”


    菲利普向他道了謝,接過書,一看書名,原來是勒南1寫的《耶穌傳》。


    〔注1:十九世紀,法國曆史學家、散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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