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懂得在人生的旅途上,非得越過一大片幹旱貧瘠、地形險惡的荒野,才能跨入活生生的現實世界。所謂“青春多幸福”的說法,不過是一種幻覺,是青春已逝的人們的一種幻覺;而年輕人知道自己是不幸的,因為他們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全是從外部灌輸到他們頭腦裏去的,每當他們同實際接觸時,他們總是碰得頭破血流。看來,他們似乎成了一場共謀的犧牲品,因為他們所讀過的書籍(由於經過必然的淘汰,留存下來的都是盡善至美的),還有長輩之間的交談(他們是透過健忘的玫瑰色煙霧來回首往事的),都為他們開拓了一個虛假的生活前景。年輕人得靠自己去發現:過去念到過的書,過去聽到過的話,全是謊言,謊言,謊言;而且每一次的發現,又無異是往那具已被釘在生活十字架上的身軀再打入一根釘子。不可思議的是,大凡每個經曆過痛苦幻滅的人,由於受到內心那股抑製不住的強勁力量的驅使,又總是有意無意地再給現實生活添上一層虛幻的色彩。對於菲利普來說,世上再不會有比與海沃德為伍更糟糕的事了。海沃德這個人是帶著十足的書生氣來觀察周圍一切的,沒有一丁點兒自己的看法;他很危險,是因為他欺騙自己,達到了真心誠意的地步。他真誠地錯把自己的肉欲當作浪漫的戀情,錯把自己的優柔寡斷視為藝術家的氣質,還錯把自己的無所事事看成哲人的超然物外。他心智平庸,卻孜孜追求高尚嫻雅,因而從他眼睛裏望出去,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層感傷的金色霧紗,輪廓模糊不清,結果就顯得比實際的形象大些。他在撒謊,卻從不知道自己在撒謊;當別人點破他時,他卻說謊言是美的。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三十〗


    菲利普坐臥不安,身心得不到滿足。海沃德富有詩意的旁征博引,使他想入非非,他的心靈渴望著浪漫豔遇,至少,他對自己就是這麽說的。


    正好這時候歐林太太的公寓裏發生了一樁事兒,使菲利普越發專注於有關兩性的問題。有兩三回菲利普在山間散步,遇到卡西莉小姐一個人在那裏蹓躂。菲利普走過她身邊,朝她一躬身,繼續往前;沒走多遠,又看到了那個中國人。當時也不覺得有什麽;可是有一天傍晚,夜幕已經低垂,他在回家的路上打兩個行人身旁經過。那兩人原是緊靠在一起的,可他們一聽到菲利普的腳步聲,趕緊向兩旁閃開。夜色朦朧,菲利普看不真切,但幾乎可以肯定那是卡西莉和宋先生。他倆如此忙不迭分開,說明他們剛才是手勾著手走的。菲利普驚訝之餘又有點困惑。他對卡西莉從未多加注意。這個姑娘平常得很,方方的臉,五官並不怎麽清秀。既然她把一頭金發編成長辮子,說明她還沒超過十六歲。那天晚上用餐時,菲利普好奇地打量她,盡管她近來在桌上很少言語,這會兒倒主動跟菲利普攀談起來了。


    “您今天去哪兒散步來著,凱裏先生?”她問。


    “哦,我朝禦座山那兒走了一程。”


    “我待在屋裏沒出去,”她主動表白說,“頭有點疼。”


    坐在她身邊的那個中國人,這時轉臉對她說:


    “真遺憾”他說,“希望您這會兒好點了吧。”


    卡西莉小姐顯然放心不下,因為她又問了菲利普這麽一句:


    “路上您遇到不少人吧?”


    菲利普當麵扯了個彌天大謊,臉兒禁不住紅了起來。


    “沒啊,我想連個人影兒也沒見著。”


    菲利普覺得她的眼睛裏閃過寬慰的神情。


    然而不久,關於他倆關係曖昧這一點,不可能再有什麽好懷疑的了。教授太太公寓裏的其他人,也看到過他倆躲在幽暗處不知鬼鬼祟祟幹啥。坐在上席的那幾位老太太,現在開始把這件事當作醜聞來談論。教授太太又氣又惱,但她盡力裝作什麽也沒察覺。此時已近隆冬,不比夏天了,要讓公寓住滿房客可不那麽容易。宋先生是位不可多得的好主顧:他在底樓租了兩個房間,每餐都要喝一瓶摩澤爾葡萄酒,教授太太每瓶收他二個馬克,賺頭很不錯。可是,她的其他房客都不喝酒,有的甚至連啤酒也點滴不沾。她也不想失掉卡西莉小姐這樣的房客。她的父母在南美洲經商,為了酬謝教授太太慈母般的悉心照顧,他們付的費用相當可觀。教授太太心裏明白,假如她寫信給那位住在柏林的卡西莉小姐的伯父,他會馬上把她帶走的。於是,教授太太滿足於在餐桌上朝他倆狠狠地瞪上幾眼;她不敢得罪那位中國人,不過盡可以對卡西莉小姐惡聲惡氣,以發泄自己的心頭之恨。但是那三位老太太卻不肯就此罷休。她們三個,兩個是寡婦,一個是長相頗似男子的荷蘭老處女。她們付的膳宿費已經少得不能再少,而且還經常給人添麻煩,但她們畢竟是永久性的房客,所以對她們也隻得將就些。她們跑到教授太太跟前說,一定得果斷處置才是,這太不成體統,整個公寓的名聲都要給敗壞了。教授太太使出渾身解數招架,時而正麵頂牛,時而勃然大怒,時而痛哭流涕,但還是敵不過那三位老太太。最後,她突然擺出一副嫉惡如仇的架勢,憤然表示要了結這樁公案。


    吃完午飯,教授太太把卡西莉帶到自己的臥房裏,開始正言厲色地同她談話。使教授太太吃驚的是,卡西莉的態度竟那麽厚顏無恥,公然提出得任她自行其是,如果她高興同那位中國先生一起散步,她看不出這同旁人有何相幹,這本是她自己的事嘛。教授太太威脅說要給她伯父寫信。


    “那亨利希伯父就會送我到柏林的某戶人家去過冬,這對我來說豈非更好!宋先生也會去柏林的嘛。”


    教授太太開始號啕起來,眼淚沿著紅通通的、又粗又肥的臉頰撲簌撲簌往下掉,卡西莉卻還在一個勁兒取笑她。


    “那就是說,整個冬天要有三間屋子空著囉,”她說。


    接著,教授太太變換對策,想用軟功來打動卡西莉的柔腸:說她善良,理智,忍讓;不該再拿她當女孩子看待,她已經是個大人啦。教授太太說,要不是姓宋的,事情本不會這麽糟嘛,黃皮膚,塌鼻梁,一對小小的豬眼睛,這才是使人惶恐不安的症結所在。想到那副尊容,就叫人惡心。


    “bitte,bitte!”1卡西莉說,一麵喘著粗氣,“別人講他的話,我一句也不要聽。”


    〔注1:德語,別,請別說了。〕


    “這話你隻是說說的吧?”歐林太太倒抽著涼氣。


    “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


    “gottinhimmel!”1


    1〔注1:德語,我的上帝!〕


    教授太太神色驚恐地衝著卡西莉小姐發愣。她原以為這一切無非是女孩子的淘氣,一場無知的胡鬧罷了。然而,她話音裏情感之熱切,泄露了全部真情。卡西莉用那雙灼熱的眼睛,端詳了教授太太一番,然後肩膀一聳,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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