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林太太絕口不提這次談話的經過。過了一兩天,她把餐席的座次變換了一下。她問宋先生是否願意坐到她這一頭來,始終那麽溫文爾雅的宋先生欣然從命。卡西莉對這一改變滿不在乎。似乎是因為他倆的關係反正在這幢公寓裏已是盡人皆知,他們也就越發肆無忌憚。現在,他們不再瞞著人偷偷地一起出外散步,而是每天下午都大大咧咧地到小山凹那兒蹓躂。顯然,他們已不在乎旁人的說三道四。鬧到最後,甚至連秉性溫和的歐林教授也沉不住氣了,他堅持要妻子同那個姓宋的談一次。教授太太這回把宋先生拉到一邊,對他好言規勸:他不該敗壞那姑娘的名譽;他正危及整個公寓的名聲;他必須明白他的所作所為有多荒唐,有多邪惡。但是,她得到的卻是麵帶微笑的矢口否認;宋先生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麽,他對卡西莉小姐不感興趣,他從來沒同她一起散過步。所有這一切純屬子虛烏有,全是捕風捉影。


    “啊,宋先生,您怎能這麽說呢?人家不止一次看到你們倆在一起。”


    “不,您搞錯了。哪有這種事呢。”


    他始終笑眯眯地望著教授太太,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細牙。他泰然自若,什麽也不認賬。他厚臉而又文雅地百般抵賴。最後,教授太太冒火了,說那姑娘自己也承認愛上他了。但是宋先生還是不動聲色,臉上仍舊掛著微笑。


    “扯淡!扯淡!根本沒這種事。”


    教授太太從他嘴裏掏不出一句實話來。天氣漸漸變得十分惡劣,又是下雪,又是降霜。然後,冰融雪化,一連好幾天,讓人感到無精打采,出外散步也變得索然無味。一天晚上,菲利普剛上完教授先生的德語課,站在客廳裏同歐林太太說話,還沒說上幾句,隻見安娜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媽媽,卡西莉在哪兒?”她說。


    “大概在她自己房間裏吧。”


    “她房間裏沒有燈光。”


    教授太太驚叫一聲,神情沮喪地望著女兒。安娜腦袋裏的念頭也在她腦際閃過。


    “打鈴叫埃米爾上這兒來,”她嗓音嘶啞地說。


    埃米爾是個笨頭笨腦的愣小子,吃飯時,他在桌旁伺候,平時屋裏的大部分工作都丟給他一個人幹。他應聲走了進來。


    “埃米爾,到樓下宋先生的房間去,進去時別敲門。要是裏麵有人,你就說是來照看火爐的。”


    在埃米爾呆板的臉上,不見有半點驚訝的表示。


    他慢吞吞地走下樓去。教授太太母女倆任房門開著,留神樓下的動靜。不一會兒,他們聽見埃米爾又上樓來了,他們忙招呼他。


    “屋裏有人嗎?”教授太太問。


    “宋先生在那兒。”


    “就他一個人嗎?”


    他抿起嘴,臉上綻出一絲狡黠的微笑。


    “不,卡西莉小姐也在那兒。”


    “喲,真丟人,”教授太太叫了起來。


    這會兒,埃米爾咧嘴笑了。


    “卡西莉小姐每天晚上都在那兒。一待就是幾個小時。”


    教授太太開始絞扭雙手。


    “喲,真可惡!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這,可不關我的事,”他回答,同時慢吞吞地聳了聳肩。


    “我看他們一定賞了你不少錢吧,走開!走吧!”


    他腳步蹣跚地向門口走去。


    “一定得把他們攆走,媽媽,”安娜說。


    “那讓誰來付房租呢?稅單就要到期了。得把他們攆走,說得多輕巧!可是他們一走,我拿什麽來付賬。”她轉身麵朝菲利普,臉上掛著兩串熱淚。“哎,凱裏先生,您不會把聽到的話聲張出去吧。假如讓福斯特小姐知道了,”——就是那位荷蘭老處女——“假如讓福斯特小姐知道了,她會立刻離開這兒的。假如大家都跑了,咱們就隻好關門大吉。我實在無力維持下去。”


    “我當然什麽也不會說的。”


    “如果讓她再在這兒待下去,我可不願再理睬她了,”安娜說。


    那天晚上吃飯時,卡西莉小姐準時入席就座。她臉色比平日紅些,帶著一股執拗的神情。但是宋先生沒有露麵,菲利普暗自思忖,他今天是有意要躲開這個難堪的局麵吧。不料最後宋先生還是來了,滿臉堆笑,一雙眼睛忽溜忽溜轉著,為自己的姍姍來遲不住連聲道歉。他還是像往常一樣,硬要給教授太太斟一杯他訂的摩澤爾葡萄酒,另外還給福斯特小姐斟了一杯。屋子裏很熱,因為爐子整天燒著,窗戶又難得打開。埃米爾慌慌張張地奔來跑去,不過手腳倒還算利落,好歹把席上的人挨個兒應付了過去。三位老太太坐在那兒不吭聲,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氣;教授太太哭了一場,似乎還沒恢複過來;她丈夫不言不語,悶悶不樂。大家都懶得啟口。菲利普恍惚覺得,在這夥一日三餐與他共坐一席的人身上,似乎有著某種令人膽寒的東西,在餐室那兩盞吊燈的映照下,他們看上去同往常有些異樣,菲利普隱隱感到局促不安。有一回,他的目光偶然同卡西莉小姐相遇,他覺得她的目光裏射出仇恨與輕蔑。屋子裏空氣沉悶,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似乎大家被這對情人的獸欲搞得心神不寧;周圍有一種東方人墮落的特有氣氛:炷香嫋嫋,幽香陣陣,還有竊玉偷香的神秘味兒,似乎逼得人直喘粗氣。菲利普感覺得到額頭上的脈管在搏動。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什麽奇怪的感情搞得他如此心慌意亂,他似乎覺得有什麽東西在極其強烈地吸引他,而同時又引起他內心的反感和惶恐。


    這種局麵延續了好幾天,整個氣氛令人惡心,人們感到周圍充斥著那股違反常理的情欲,小小客寓中所有人的神經都被拉得緊緊的,似乎一碰即崩。隻有宋先生神態如故,逢人還像以前那麽笑容滿麵,那麽和藹可親,那麽彬彬有禮。誰也說不準他的那種神態算是文明的勝利呢,還是東方人對於敗倒在他們腳下的西方世界的一種輕蔑表示。卡西莉則四處招搖,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氣。最後,這種局麵甚至連教授太太也感到忍無可忍了。驚恐之感突然攫住她心頭,因為歐林教授用極其嚴峻的坦率的口氣向她點明,這一眾人皆知的私通事件,可能會引起什麽樣的後果。這件醜事說不定會鬧得滿城風雨,而她就得眼睜睜看著自己在海德堡的好名聲,連同自己一生慘淡經營的寄宿公寓的良好聲譽毀於一旦。不知怎地,她也許是被一些蠅頭小利迷住了心竅,竟一直沒想到這種可能性。而現在,她又因極度的恐懼而亂了套,幾乎忍不住要立時把這姑娘攆出門去。幸好安娜還算有見識,給柏林的那位伯父寫了封措辭謹慎的信,建議他把卡西莉領走。


    但是,教授太太在橫下心決計忍痛犧牲這兩個房客之後,再也憋不住心頭的一股怨氣,非要痛痛快快地發泄一通不可——她已經克製了好久啦。現在她可以當著卡西莉的麵,愛怎麽說就怎麽說。


    “我已經寫信給你伯父了,卡西莉,要他來把你領走。我不能再讓你在我屋裏待下去。”


    教授太太注意到那姑娘臉色刷地發白,自己那雙溜圓的小眼睛禁不住一閃一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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