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滿臉通紅。他就怕威爾金森小姐把自己看成個膿包:她畢竟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子,有時還挺漂亮的,而自己也快二十歲了,假若他們的交談僅止於藝術和文學,未免有點可笑。他應向她求愛。他們經常議論愛情,談到過布裏達街的那個學藝術的學生,還有那位巴黎肖像畫家。她在他家住了很久,他請她做模特兒,而且狂熱地追求她,嚇得她不得不借故推托,不再給他當模特兒。不用說,威爾金森小姐對這類獻殷勤的玩意兒早已司空見慣。那天,她戴了一頂大草帽,看上去十分嫵媚動人。下午天氣炎熱,是入夏以來最熱的一天,她上嘴唇上掛著一串豆大的汗珠。他想起了卡西莉小姐和宋先生。他以前想到卡西莉時毫不動心。她姿色平庸,一無動人之處,但是現在回想起來,他倆的私情卻似乎很富有浪漫氣息。他此刻眼看也有遇到點風流事的機緣。威爾金森小姐差不多完全法國化了,這就給可能經曆的豔遇增添幾分情趣。當他晚間躺在床上或是白天獨自在花園裏看書時,一想到此事,心弦就禁不住震顫起來,可是當威爾金森小姐出現在他麵前時,事情似乎就不那麽香豔動人了。


    不管怎麽說,在她講了那幾段風流韻事之後,如果他也向她表示愛情,想來她不至於會大驚小怪吧。他還隱隱覺得,她一定對自己至今無所表示感到奇怪。也許這隻是自己的胡思亂想,不過近兩天來,他不止一次地在她的目光裏依稀辨覺出點鄙夷的意味。


    “你愣愣地在想些什麽,”威爾金森小姐笑吟吟地瞧著他說。


    “我可不想告訴你,”他答道。


    他想,應當就在此時此地吻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巴望他這麽做呢。但畢竟事先沒有半點兒表示,怎能這麽冒冒失失呢。她不以為自己瘋了才怪哩,也許會賞自己一個耳刮子,說不定還會到他大伯麵前去告狀。真不知道宋先生怎麽把卡西莉勾搭上的。要是她把事情告訴了伯父,那就糟了。他深知大伯的為人,他一定會說給醫生和喬賽亞·格雷夫斯聽的,這樣他在眾人麵前就成了個十足的大傻瓜。路易莎伯母不是一口咬定威爾金森小姐已整整三十七歲了嗎?想到自己會成為眾人的笑柄,不禁透心驚了半截。他們還會說,她的年齡那麽大,足可做他的母親呢!


    “瞧你又在愣神了,”威爾金森小姐莞爾一笑。


    “我在想你吶,”他鼓足勇氣答道。


    不管怎麽樣,這句話可抓不到什麽辮子。


    “在想些什麽呢?”


    “啊,這回是你在刨根問底了。”


    “淘氣鬼!”威爾金森小姐說。


    又是這種口氣!每當他好不容易把感情鼓動了起來,她卻總是說些殺風景的話,讓人忘不了她那家庭教師的身分。他練聲時沒達到她的要求,她就俏皮地罵他淘氣鬼。這一回可惹得他一肚子不高興。


    “希望你別把我當作三歲小孩。”


    “惱火了嗎?”


    “惱火得很哪。”


    “我可不是有意的。”


    她伸出手來,他握住了。近來,有幾次他們晚上握手告別時,他似乎感到她有意捏了捏他的手,而這回再沒什麽好懷疑的了。


    他不知接下去該說些什麽。此刻,任他冒險的機會終於來了,如果他坐失此良機,豈非真成了個傻瓜蛋?惜乎這場麵過於平淡了些,該更多一點魅力才是。他讀到過不少關於愛情的描寫,而他現在一點也感覺不到小說家們描繪的那種內心情感的奔突勃發,他並沒有被一陣陣情欲衝動搞得神魂顛倒,何況威爾金森小姐也不是他理想中的情人。他經常給自己描繪了這麽個千媚百嬌的姑娘:長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膚像雪花石膏似的白皙滑潤;他常常幻想自己如何把臉埋在她一綹綹漣般的濃密褐發之中。可是他沒法想象自己會把臉埋在威爾金森小姐的頭發裏,而這位小姐的頭發總使他感到有點黏糊。話又得說回來,偷香竊玉畢竟是夠刺激的,他為自己即將取得的成功感到激動,感到由衷的自豪。他是完全靠自己把她勾引到手的。他打定主意要去吻威爾金森小姐,不過不是在此刻,得等到晚上,在燈火闌珊之處比較方便些。隻要吻了她,那以後的事就有譜兒了。就在今天晚上,一定要吻她。他還如此這般地立下了誓言。


    他已胸有成竹,考慮周全。晚飯後,他建議兩人到花園裏去散步,威爾金森小姐同意了。他倆肩並肩地在花園中閑逛。菲利普十分緊張。不知怎麽的,話說來說去總是引不上那條路子。他原來決定第一步要用手臂挽住她的腰肢,而她卻在大談特談下周舉行的賽船會,他總不能貿然伸手去勾住她吧。他巧妙地把她引入花園的濃蔭深處,可一到了那兒,他的勇氣卻不知去向了。他倆坐在長凳上,他真的打定了主意要利用眼前的大好良機了,可就在這時,威爾金森小姐突然說這裏肯定有忸怩蟲,說什麽也要往前走。他們又在花園裏逛了一圈,菲利普決計要在轉到那張長凳之前斷然采取行動,可就在他們打屋子旁邊經過的時候,看見凱裏太太站在門口。


    “年輕人,你們最好進屋來吧。夜裏寒氣重,我敢說對你們身體沒好處的呢。”


    “也許我們還是進去的好,”菲利普說,“我不想讓你著了涼。”


    說罷,他頓覺鬆了口氣。今晚不必再胡思亂想幹什麽了。可是後來等他獨自回到房裏,卻對自己大為惱火。真是十足的傻瓜。可以肯定,威爾金森小姐正等著自己去吻她,否則她才不會上花園去呢。她不是常說隻有法國人才懂得怎麽對待女人嗎?菲利普看過不少法國小說。要是他是個法國人的話,他會一把將她摟在懷裏,熱情奔放地向她訴說愛慕之情;他要把雙唇緊緊地貼在她的nuque1上。他不明白法國人幹嘛總是喜歡吻女人的nuque。他自己可從來沒注意到頸脖子有什麽迷人之處。當然,對法國人來說於這些事是很容易的,語言幫了不少忙,而菲利普總感到用英語說那些熱情奔放的話,聽上去荒唐可笑。菲利普心想,要是自己從來沒打算圍攻威爾金森小姐的貞操,那該多好。開始的兩星期,日子過得挺輕鬆的,而現在他卻感到痛苦不安。然而,他絕不能就此罷休,否則他要一輩子瞧不起自己。他鐵了心,非要在明天晚上吻她不可。


    〔注1:法語,頸脖子。〕


    翌日,他起床一看,外麵在下雨,他第一個念頭就是今晚不能上花園去了。早餐時他興致很好。威爾金森小姐差瑪麗來說,她頭疼不想起床。直到下午用茶點時她才下樓來,臉色蒼白,穿著一件合身的晨衣。等到吃晚飯時,她完全複元了,因此晚餐的氣氛很活躍。做完了禱告,她說她得回房休息去了,她吻了吻凱裏太太,然後轉身對菲利普說:


    “我的天哪!”她嚷道,“我真想親親你呢!”


    “幹嘛不呢?”他說。


    她嗬嗬一笑,伸出手來。她明顯地緊捏了一下他的手。


    第二天天氣轉晴,藍天不見一縷雲翳,雨霽的花園,空氣分外清新芳香。菲利普去海濱遊泳,回來後,美美地飽餐一頓。下午,牧師公館裏舉行網球聚會,威爾金森小姐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她穿衣打扮確實很在行,菲利普沒法不注意到,她出現在副牧師太太和醫生那位已出閣的女兒旁邊,還真算得上儀態萬方哩。她在腰帶上綴了兩朵玫瑰,坐在草坪邊上的庭院靠椅裏,打著一把大紅陽傘,日光透過傘麵,映著她的臉盤,濃淡恰到好處。菲利普喜歡打網球,發球技術不錯,他不便奔跑,所以專打近網球。雖說他有足疾,動作卻很利落,很難使他失球。他每局都打贏了,高興得什麽似的。喝茶時他坐在威爾金森小姐腳邊,渾身淋汗,氣喘籲籲。


    “你穿著這身法蘭絨服很合適,”她說,“今天下午你看上去很帥。”


    他高興得臉都紅了。


    “我也可以老實地恭維你一句。你的樣子使人神魂顛倒。”


    她嫣然一笑,那雙烏黑的眸子久久地盯在他臉上。


    晚飯後,他堅持要她出去散步。


    “你玩了一整天還沒玩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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