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個早上洗澡了?”一天,菲利普上班遲到了,湯普遜就這麽問一句。現在,菲利普不再像早先那樣規矩守時了。


    “是啊。你呢?”


    “沒有,我又不是什麽貴人,不過是個小職員罷了。我隻在星期六晚上洗個澡。”


    “我想,這就是你在星期一比平時更惹人討厭的緣故吧。”


    “今天是否勞你駕,把幾筆款子數目簡單加一加?恐怕這對一個懂拉丁文和希臘文的上等人來說,過於苛求了吧。”


    “你想說句把挖苦話,可說得不大高明哪。”


    不過菲利普自己肚裏雪亮,那些薪俸菲薄、舉止粗魯的職員,個個比自己強,更頂事。有那麽一兩回,連古德沃西先生也沉不住氣了。


    “到現在你實在也該有點長進囉,”他說,“你甚至還不如那個雜工來得伶俐。”


    菲利普繃著臉聽著。他不喜歡讓人責怪。有時候古德沃西先生不滿意他謄寫的賬目,又叫別人去重抄一遍,這也使他感到下不了台。起初,由於這工作還算新鮮,好歹還湊合得過去,可現在越來越惹人厭煩,再加上他發現自己又沒有這方麵的才能,不由得恨起這工作來了。分配給他的份內差事,他常常撇在一邊不管,信手在事務所的信箋上勾勒塗畫,白白糟蹋時間。他替華生畫了各種不同姿態的素描畫,他的繪畫才能給了華生很深的印象。一天華生心血來潮,把這些畫拿回家去,第二天上班時,帶來了他全家人的讚譽。


    “我奇怪你幹嘛沒當個畫家呢,”他說。“話得說回來,靠這種玩意兒當然發不了財的。”


    隔了兩三天,卡特先生恰巧到華生家吃飯,這些畫也拿給他看了。第二天早晨,他把菲利普叫到跟前。菲利普難得見到他,對他頗有幾分懼意。


    “聽著,年輕人,你下班後幹些什麽我管不著,但是我看到了你的那些個畫,都是畫在事務所的信箋上的,而且古德沃西先生也說你現在有點吊兒郎當。作為一個見習會計師,你做事不勤快點,將來是搞不出什麽名堂來的。這是門體麵的行業,我們正在把一批有才幹的人士網羅進來,但是要幹這一行就得……”他想找個比較貼切的字眼來結束他的談話,但一時又找不到,最後隻好草草收場:“要幹這一行就得勤快些。”


    要不是原來有約在先——他如果不喜歡這工作,可以在一年後離開,並可收回所付合同費用的半數——說不定他就得硬著頭皮幹下去了。他覺得自己適合於幹點更有出息的工作,而不是整天老是算算賬。說來也真丟人。這種低賤的事兒偏偏幹得這麽糟。同湯普遜的嘔氣鬥嘴,更是搞得他心煩意亂。三月間,華生在事務所的一年見習期滿了,雖說菲利普並不怎麽喜歡這個人,但見他走了又不免有點惋惜。事務所的其他辦事員對他們兩個都沒有好感,因為他倆所屬的階層要稍勝他們一籌,這個事實無形之中把他倆捆在一條船上了。菲利普一想到還得同這批渾渾噩噩的家夥打四個年頭的交道,人都透心涼了。他原以為到了倫敦會過上如花似錦的生活,到頭來卻是一無所獲。現在他痛恨這座城市。他舉目無親,什麽人也不認識,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同他人結交。他已厭倦了獨個兒到處逛蕩。他漸漸感到,這種生活沒法再忍受下去。晚上他躺在床上,心裏在想,要是永遠不再見到那間肮髒的事務所,不再見到裏麵的那些家夥,從此離開這個猶如死水一潭的住所,那該多快活。


    開春後,有件事使他大為掃興。海沃德原說要到倫敦來消度春光,菲利普翹首企足,恨不得馬上能同他見麵。他最近看了不少書,想得也很多,腦子裏塞滿了各種各樣的念頭,很想找個人談談,而他所認識的人裏麵,誰也不對抽象的事物感興趣。他想到很快有個知音來同他開懷暢談,喜歡得什麽似的。哪知海沃德卻來信說,意大利今年春光明媚,比以往哪年都可愛,實在舍不得從那兒跑開。這好似給菲利普當頭澆了一盆涼水。他信中還問菲利普,幹嘛不到意大利來。看世界如此多嬌,硬把自己關在一間辦公室裏,蹉跎青春,何苦來著?信裏接著寫道:


    我真想不通,那種生活你怎麽受得了的。我現在隻要一想到艦隊街和林肯旅社,就惡心得直發抖。世界上隻有兩件東西使我們的生活值得苟且,這就是愛情和藝術。我無法想象你竟能龜縮在辦公室裏,埋頭伏案於賬冊之中。你是不是還頭戴禮帽,手拿雨傘和小黑包?我總覺得你我應當把生命視作一場冒險,應當讓寶石般的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燒。做人就應該冒風險,應該赴湯蹈火,履險如夷。你為什麽不去巴黎學藝術呢?我一向認為你是有藝術才華的。


    最近一個時期,菲利普反複盤算著這種可能性,而海沃德的建議恰好與他的考慮不謀而合。一上來,這個念頭著實使他吃了一驚,但他又沒法不朝這方麵想。經過反複思考,他覺得這是擺脫目前可悲處境的唯一出路。他們都認為他有才華:在海德堡,人們誇獎他的水彩畫;威爾金森小姐更是讚不絕口,說他的畫很逗人愛;甚至像華生一家那樣的陌生人,也不能不為他的速寫所折服。《波希米亞人的生涯》一書留給他的印象可謂深矣。他把這本書也帶到倫敦來了,逢到心情極度壓抑的時候,隻要看上幾頁,萬般愁思頓作煙雲散,恍惚已置身於那些令人銷魂的小閣樓裏,羅道夫他們在那兒唱歌,跳舞,談情說愛。他開始向往巴黎,就像從前向往倫敦一樣,不怕再經曆第二次的幻滅。他渴望羅曼蒂克的生活,渴望美和愛情,而所有這一切,似乎在巴黎全能享受到。他酷愛繪畫,為什麽他就不能畫得同他人一樣出色呢?他寫信向威爾金森小姐打聽,他要是住在巴黎生活費用需要多少。她回信說,一年八十英鎊足以應付了。她熱情支持他的計劃,說他有才情,不該埋沒在辦公室裏。她頗富戲劇性地說:明明可以成為大藝術家的人,有誰甘心當一輩子小辦事員呢?她懇求菲利普要有自信,這才是最關鍵的。然而,菲利普生性謹慎。海沃德奢談什麽做人應該冒風險,他當然可以這麽說囉,他手裏那些鍍有金邊的股票,每年給他生出三百鎊的利息,而他菲利普的全部財產,充其量也不過一千八百鎊。他舉棋不定。


    事有湊巧,一天古德沃西先生突然問他是否想去巴黎。該事務所替聖奧諾雷區的一家旅館管理帳務,那是家由某英國公司開設的旅館,古德沃西先生和一名辦事員每年要去那兒兩次。那個經常去的辦事員碰巧病倒了,而事務所內工作很緊張,一時又抽不出別的人手。古德沃西先生想到了菲利普,因為這兒有他沒他無所謂,況且契約上也規定他有權要求承擔件把最能體現本行業樂趣的差事。菲利普自然是喜出望外。


    “白天得忙一整天,”古德沃西先生說,“但是到了晚上就自由啦。巴黎畢竟是巴黎嘛。”他狡黠地微微一笑。“旅館裏的人待我們很周到,一日三餐分文不取,咱們一個子兒也不必花。所以我可喜歡上巴黎呢——讓別人替咱掏腰包。”


    抵達加來港時,菲利普見到一大群腳夫在不住指手劃腳,他的心也隨著跳蕩了起來。


    “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呢,”他自言自語說。


    火車在鄉間田野上疾駛,他目不轉睛地凝望窗外。他很喜歡那一片片起伏的沙丘,那沙丘的色調,似乎比他生平所見的任何景物都更為賞心悅目;那一道道溝渠,還有那一行行連綿不絕的白楊樹,看得他入了迷。他們出了巴黎的北火車站,坐上一輛破破爛爛、不住吱嘎作響的出租馬車,在碎石路上顛簸向前。異國的空氣猶如芳醇,菲利普一口一口吸著,陶然忘情,幾乎忍不住要縱聲呼喊起來。他們來到旅館時,隻見經理已在門口恭候。經理胖墩墩的,一臉和氣,說的英語還算過得去。他同古德沃西先生是老朋友了,他噓寒問暖,親熱極了。他邀他們在經理專用雅室裏進餐,經理太太也出席作陪。滿席佳肴美酒,菲利普似乎還從未嚐到過像beefsteakauxpommes1那樣鮮美可口的菜肴,也從未喝過像vinordinaire2那樣醇香撲鼻的美酒吶。


    〔注1:法語,馬鈴薯牛排。〕


    〔注2:法語,家常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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