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古德沃西先生這樣一個循規蹈矩、道貌岸然的當家人來說,法國首都乃是酒色之徒恣意行樂的天堂。第二天上午他問經理,眼下可有什麽“夠味”的東西能飽飽眼福。他深得巴黎之行的樂趣,說不時來這兒走一遭,可以防止腦袋兒“生鏽”。晚上,一天的工作結束了,吃過飯之後,他就帶著菲利普到紅磨坊和情人遊樂場去。當他捕捉到那些淫穢場麵時,那對小眼睛頓時忽溜忽溜放光,嘴角也禁不住浮起一絲狡猾的淫笑。那些專為外國人安排的尋歡作樂場所,他都一一跑遍了。事後,他又感歎一句:堂堂一個國家,竟放縱這類事兒,到頭來不會有好結果的。有一回觀看一出小型歌舞劇,台上出現了一個幾乎一絲不掛的女伶,他用胳膊肘輕輕搗了一下菲利普,接著還指給他看那些在劇場內四下招搖的體態豐滿、身材高大的巴黎名妓。他領給菲利普看的,是個庸俗低級的巴黎,但是菲利普卻用一雙被幻覺蒙住的眼睛,看著這個撲朔迷離的城市。一清早,他匆匆出了旅館,來到愛麗舍田園大街,佇立在協和廣場邊上。時值六月,空氣清新柔和,整個巴黎像抹了一層銀粉似地清澈明亮。菲利普感到自己的心飛到了人群之中。他想,這兒才是他夢寐以求的浪漫之鄉。


    他們在巴黎待了將近一周,於星期日離開。當菲利普深夜回到巴恩斯的暗淡寓所時,他已最後拿定了主意。他將解約赴巴黎學畫。不過為了不讓人覺得他不明事理,他決計在事務所待滿一年再走。到八月中旬他有兩周假期,臨走之前他要對赫伯特·卡特講明,自己無意再回事務所。盡管菲利普可以強迫自己每天到事務所上班應卯,卻沒法叫自己對工作發生興趣,哪怕隻是裝裝門麵。他腦子裏無時不在想著將來。一過七月半,工作開始清閑下來,他借口要應付第一次考試,得去聽業務講座,經常不上班。他利用這些時間跑國家美術館。他翻閱各種有關巴黎和繪畫的書籍,埋頭研讀羅斯金的論著,另外還看了瓦薩裏1寫的許多畫家傳記。他特別欣賞高裏季奧2的一生經曆;他想象自己佇立在某幅不朽傑作跟前大聲呼喊:an ch'io son'pittore3。現在他不再遊移不定,深信自己是塊做大畫家的料子。


    〔注1:十六世紀,意大利建築師、畫家及傳記作家。〕


    〔注2:一四九四-一五三四,意大利畫家。〕


    〔注3:意大利語,我是個畫家。〕


    “事到如今,我也隻能試試自己的運氣了,”他自言自語說。“人生貴在冒險嘛。”


    八月中旬總算盼到了。卡特先生這個月在蘇格蘭消夏,所內一切事務由主管員全權處理。自巴黎之行以來,古德沃西先生似乎對菲利普有了幾分好感,而菲利普想想反正自己很快就要遠走高飛,對這個可笑的小老頭也總忍著點,不多所計較。


    “凱裏,你明天就要去休假了?”傍晚下班時,古德沃西先生對他說。


    一整天菲利普不斷對自己念叨:這可是自己最後一次坐在這間可恨的辦公室裏了。


    “是啊,我的第一年見習期算熬到頭了。”


    “恐怕你幹得並不怎麽出色呢。卡特先生對你很不滿意。”


    “我對卡特先生更不滿意哩,”菲利普輕鬆地回敬了一句。


    “凱裏,我覺得你不該用這種腔調說話。”


    “我不打算回來了。咱們有約在先,要是我不喜歡會計師的工作,卡特先生願意把我所付的見習合同費用退還我一半,我隻要待滿一年就可以歇手不幹。”


    “我勸你三思而行,別這麽倉促作出決定。”


    “早在十個月以前,我就開始討厭這兒的一切,討厭這兒的工作,討厭這間辦公室。我討厭倫敦。我寧可在街頭掃地,也不願再在這兒混日子。”


    “好吧,說實在的我也覺得你不適合於幹會計師這一行。”


    “再見了,”菲利普邊說邊伸出手來。“我得謝謝你對我的關心。如果我給你們添了麻煩,還請多多包涵。我差不多打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幹不好的。”


    “好吧,要是你果真主意定了,那就再見吧。不知你今後作何打算。要是你有機會上這一帶來,不妨請進來看看我們。”


    菲利普嗬嗬一笑。


    “恐怕我的話很不中聽,不過實話實說,我打心底裏希望以後別再見到你們之中的任何一位。”


    〖三十九〗


    菲利普把自己的打算向布萊克斯泰勃教區牧師和盤托出,但是後者說什麽也不肯點頭同意。他有這麽種高見:一個人不管幹什麽,都得有始有終。他也像所有軟弱無能者一樣,過分強調不該朝三暮四,見異思遷。


    “當初要當會計師,那可純粹出於你自願,誰也沒強迫過你,”他說。


    “我當初所以選中這一行,是因為我當時看到要進城,就隻有這麽個機會。我現在討厭倫敦,討厭那差使,說什麽也別想叫我再回那兒去。”


    聽到菲利普要想習藝當畫家,凱裏夫婦絲毫不掩飾他們的滿腔憤慨。他們正告菲利普,別忘了他父母是上等人,畫畫兒可不是個正經的行業,那是放蕩不羈之徒幹的,既不體麵,又不講道德。而且還要上巴黎!


    “隻要我在這事情上還有點發言權,我是絕不會放你去巴黎鬼混的,”牧師口氣堅決地說。


    那是個罪惡的淵藪。妖豔的蕩婦,巴比倫的娼妓,在那兒公開炫耀自己的罪惡,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比它更邪惡的城市了。


    “你從小受到良好教育,有著上等人和基督徒的教養,如果我放你到魔窟去受誘惑,我就辜負了你已故雙親對我的囑托。”


    “嗯,我知道我不是個基督徒,現在甚至連自己是不是上等人也開始有點懷疑,”菲利普說。


    雙方唇槍舌劍,各不相讓。菲利普還得等上一年才能自行支配父親留下的那一小筆遺產。凱裏先生明確提出,在這期間菲利普要想得到生活費,非得繼續留在事務所裏不可。


    菲利普明白,自己如果不打算繼續幹會計師這行業,必須趁現在離開,這樣,所付的見習合同費還可以收回一半。但牧師根本聽不進去。菲利普再也按捺不住,衝口說了些刺耳、傷人的話。


    “你有什麽權利把我的錢往水裏扔!”最後他這麽說。“這畢竟是我的錢,不是嗎?我又不是三歲娃娃。如果我拿定主意去巴黎,你想攔也攔不住。你想強迫我回倫敦,辦不到!”


    “要是你幹的事我認為不合適,我一個子兒也不給,這一點我是辦得到的。”


    “好吧,我才不在乎呢!反正巴黎我是去定了,我可以變賣我的衣服、書籍,還有我父親的首飾。”


    路易莎伯母默默地坐在一邊,又焦急又痛心她看到菲利普已經氣昏了頭,知道自己這時候不管說些什麽,都隻會往火上澆油。最後,牧師宣稱他不想再談論此事,說罷,神氣十足地離開了房間。叔侄倆一連三天彼此不理不睬。菲利普寫信給海沃德詢問巴黎的情況,決計一有回音立即動身。凱裏太太翻來覆去琢磨這件事。她覺得菲利普由於怨恨她丈夫,結果把她自己也牽扯了進去。這個想法使她好生苦惱。她打心眼裏疼愛這孩子。最後她主動找菲利普談了,菲利普向她傾訴衷腸,談到自己對倫敦所抱幻想的破滅,談到對前途的憧憬和自己的遠大誌向,她一字不漏地悉心聽著。


    “也許,我混不出什麽名堂來,但至少得讓我試試。總不至於比待在那個討厭的事務所內更沒出息。我感到自己還能畫上幾筆,自覺在這方麵還有幾分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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