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哈哈大笑。對她那樣的女人,他壓根兒沒想到要留下什麽好印象。他們來到一家經濟小餐館,畫室的幾個學生正坐在那兒用餐,克拉頓在一張餐桌旁坐下,那兒已經坐了三四個人。在這兒,花一個法郎,可以吃到一個雞蛋、一碟子肉,外加奶酪和一小瓶酒。要喝咖啡,則須另外付錢。他們就坐在人行道上,黃顏色的電車在大街上來回穿梭,叮叮當當的鈴聲不絕於耳。


    “哦,請問您尊姓?”在他們就座時,克拉頓猝然問了一聲。


    “凱裏。”


    “請允許我把一位可信賴的老朋友介紹給諸位——他叫凱裏,”克拉頓正經八百地說。“這位是弗拉納根先生,這位是勞森先生。”


    在座的人哈哈一笑,又繼續談自己的。他們海闊天空,無所不談;大家七嘴八舌,隻顧自己嘰嘰呱呱,根本不去理會旁人說些什麽。他們談到夏天去過哪些地方,談到畫室,還有這樣那樣的學校;他們提到許多在菲利普來說還是很陌生的名字:莫奈、馬奈、雷諾阿、畢沙羅、德加1等等。菲利普豎起耳朵聽著,盡管感到有點摸不著頭腦,卻興奮得什麽似的,心頭小鹿猛撞不已。


    〔注1:皆是法國畫家。〕


    時間過得真快。克拉頓站起身說:


    “今晚要是你願意來,你準能在這兒找到我。你會發覺這兒是拉丁區裏最經濟實惠的一家館子,花不了幾個子兒,包管可以讓你害上消化不良症。”


    〖四十一〗


    菲利普沿著蒙帕納斯大街信步閑逛。眼前的這個巴黎,同他春天來給聖喬治旅合結算賬務時所看到的迥然不同——他每想到那一段生活經曆就不寒而栗——就其風貌來說,倒和自己心目中的外省城鎮差不多。周圍是一派閑適自在的氣氛;明媚的陽光,開闊的視野,把人們的心神引入飄飄欲仙的夢幻之中。修剪得齊齊整整的樹木,富有生氣的白淨房屋,寬闊的街道,全都令人心曠神怡。他覺得自己完全適應了這裏的生活。他在街頭悠然漫步,一邊打量來往行人。在他看來,就連那些最普通的巴黎人,比如那些束著大紅闊邊腰帶、套著肥大褲管的工人,那些身材矮小、穿著褪了色卻很迷人的製服的士兵,似乎都煥發著動人的風采。不一會兒,他來到天文台大街,展現在他眼前的那種氣勢磅礴且又典雅綺麗的景象,不由得令他讚歎不已。他又來到盧森堡花園:孩童在玩耍嬉戲,頭發上束著長絲帶的保姆,成雙成對地款款而行;公務在身的男士們,夾著皮包匆匆而過;小夥子們穿著各式各樣的奇裝異服。風景勻稱、精致。自然景色雖帶著人工斧鑿的痕跡,卻顯得玲瓏剔透。由此看來,自然風光若不經人工修飾,反倒失之於粗鄙。菲利普陶然若醉。過去他讀到過許多有關這一風景勝地的描寫,如今終於身臨其境,怎能不叫他喜上心頭,情不自勝。對於他來說,這裏算得上是曆史悠久的文藝勝地,他既感敬畏,又覺歡欣,其情狀如同老學究初次見到明媚多姿的斯巴達平原時一般。


    菲利普逛著逛著,偶一抬眼,瞥見普賴斯小姐獨自坐在一條長凳上。他躊躇起來,他此刻實在不想見到任何熟人,況且她那粗魯的舉止與自己周圍的歡樂氣氛極不協調。但他憑直覺辨察出她是個神經過敏、冒犯不得的女子。既然她已看到了自己,那麽出於禮貌,也該同她應酬幾句。


    “你怎麽上這兒來啦?”她見菲利普走過來,這樣問。


    “散散心唄。你呢?”


    “哦,我每天下午四點至五點都要上這兒來。我覺得整天埋頭於工作,不見得有什麽好處。”


    “可以在這兒坐一會兒嗎?”他說。


    “悉聽尊便。”


    “您這話似乎不大客氣呢,”他笑著說。


    “我這個人笨嘴拙舌,天生不會甜言蜜語。”


    菲利普有點困窘,默默地點起一支煙。


    “克拉頓議論過我的畫嗎?”她猝然問了這麽一句。


    “我印象裏他什麽也沒說,”菲利普說。


    “你知道,他這個人成不了什麽氣候。自以為是天才,純粹瞎吹。別的不說,懶就懶得要命。天才應能吃得起大苦,耐得起大勞。最要緊的,是要有股鍥而不舍的韌勁。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嘛。”


    她說話時,激昂之情溢於言表。她頭戴黑色水手草帽,上身穿一件不很幹淨的白襯衫,下身束一條棕色裙子。她沒戴手套,而那雙手真該好好洗洗。她毫無風韻可言,菲利普後悔不該跟她搭訕。他摸不透普賴斯小姐是希望他留下呢,還是巴不得他快點走開。


    “我願意盡力為你效勞,”她突然前言不搭後語地說,“我可深知其難呢。”


    “多謝你了,”菲利普說。停了一會兒他又說:“我請你去用茶點,肯賞光嘛?”


    她飛快地瞟了他一眼,刷地漲紅了臉。她臉一紅,那蒼白的皮膚頓時斑駁紛呈,模樣兒好怪,就像變質的奶油裏拌進了草莓似的。


    “不,謝謝,你想我幹嘛要用茶點呢?我剛吃過午飯。”


    “我想可以消磨消磨時間嘛,”菲利普說。


    “哦,要是你閑得發慌,可犯不著為我操心。我一個人待著,並不嫌冷清。”


    這時候,有兩個男子打旁邊走過。他們穿著棕色棉絨上衣,套著肥大的褲管,戴著巴斯克便帽1。他們年紀輕輕,卻蓄著胡子。


    〔注1:歐洲庇裏牛斯山西部地區巴斯克人所戴的一種帽子。〕


    “噯,他們是美術學校的學生吧?”菲利普說,“真像是從《波希米亞人的生涯》那本書裏跳出來的哩。”


    “是些美國佬,”普賴斯小姐用鄙夷的口吻說。“這號服裝,法國人三十年前就不穿了。可那些從美國西部來的公子哥兒,一到巴黎就買下這種衣服,而且趕忙穿著去拍照。他們的藝術造詣大概也僅止於此了。他們才不在乎呢,反正有得是錢。”


    菲利普對那些美國人大膽別致的打扮倒頗欣賞,認為這體現了藝術家的浪漫氣質。普賴斯小姐問菲利普現在幾點了。


    “我得去畫室了,”她說。“你可打算去上素描課?”


    菲利普根本不知道有素描課。她告訴菲利普,每晚五時至六時,畫室有模特兒供人寫生,誰想去,隻要付五十生丁就行。模特兒天天換,這是個不可多得的習畫好機會。


    “我看你目前的水平還夠不上,最好過一個時期再去。”


    “我不明白幹嘛不能去試試筆呢!反正閑著沒事幹。”


    他們站起身朝畫室走去。就普賴斯小姐的態度來說,菲利普摸不透她究竟希望有他作伴呢,還是寧願獨個兒前往。說實在的,他純粹出於困窘,不知道用什麽辦法可以脫身,這才留在她身邊的;而普賴斯小姐不願多開口,菲利普問她的話,她總是愛理不理,態度簡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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