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確實是生不逢辰,要是在一個半世紀之前,那他一定會混得很得誌。因為那時候單憑能說會道這一條,就能出入於社交界,結交名流,觥籌交錯地喝個大醉酩酊。


    “我這個人啊,本該生在十九世紀的,”他對自己這麽說道。“我缺少有錢有勢的保護人。否則,我可以靠他的捐贈出版我的詩集,把它奉獻給某個達官貴人。我多麽希望能為某伯爵夫人的獅子狗寫幾行押韻的對句。我整個心靈都在渴望能和貴人的侍女談情說愛,同主教大人們談天說地。”


    說著,他隨口援引了浪漫詩人羅拉1的詩句:


    〔注1:中世紀英國神秘主義詩人、隱士。〕


    “je suis venu trop tard dans un monde trop vleux.”1


    〔注1:法語,我來到一個太古老的國家,來得太遲了。〕


    他喜歡看到一些陌生的麵孔。他對菲利普頗有好感,因為菲利普在同人交談時似乎具有這樣一種不可多得的本事:言語不多又不少,既能引出談論的話題,又不會影響對方侃侃而談。菲利普被克朗肖迷住了,殊不知克朗肖說的大多是老調重彈,很少有什麽新奇之點。他的談吐個性鮮明,自有一股奇異的力量。他嗓音洪亮悅耳,而闡明事理的方式,又足以使青年人拜倒折服。他的一字一句,似乎都顯得那麽發人深思,難怪勞森和菲利普在歸途中,往往為了討論克朗肖隨口提出的某個觀點,而在各自寄宿的旅館之間流連往返。菲利普身為年輕人,凡事都要看其結果如何,而克朗肖的詩作卻有負於眾望,這不免使他有點惶惑不解。克朗肖的詩作從未出過集子,大多發表在雜誌上。後來菲利普磨了不少嘴皮子,他總算帶來了一圈紙頁,是從《黃皮書》、《星期六評論》以及其他一些雜誌上撕下來的,每頁上都刊登著他的一首詩。菲利普發現其中大多數詩作都使他聯想起亨萊1或史文朋的作品,不由得嚇了一跳。克朗肖能把他人之作竄改成自己的詩章,倒也需要有一支生花妙筆呢。菲利普在勞森麵前談到了自己對克朗肖的失望,誰知勞森卻把這些話隨隨便便地捅了出去,待到菲利普下回來到丁香園時,詩人圓滑地衝他一笑:


    “聽說你對我的詩作評價不高。”


    〔注1:英國作家和編輯。〕


    菲利普窘困難當。


    “沒的事,”他回答說,“我非常愛讀閣下的大作。”


    “何必要顧及我的麵子呢,”他將自己的胖手一揮,接口說,“其實我自己也不怎麽過分看重自己的詩作。生活的價值在於它本身,而不在於如何描寫它。我的目標是要探索生活所提供的多方麵經驗,從生活的瞬息中捕捉它所激發的感情漣漪。我把自己的寫作看成是一種優雅的才藝,是用它來增添而不是減少現實生活的樂趣。至於後世如何評說——讓他們見鬼去吧!”


    菲利普含笑不語,因為怎麽也瞞不過明眼人:眼前的這位詩人,喜歡在紙上塗鴉,從未寫出過什麽象樣的作品。克朗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菲利普一眼,給自己的杯子裏斟滿酒。他打發侍者去買盒紙煙。


    “你聽我這麽議論,一定覺得好笑。你知道我是個窮措大,同一個俗不可耐的騷婆娘住在公寓的頂樓上,那女人背著我偷野漢子,同理發師和garconsdecafe1勾勾搭搭。我為英國讀者翻譯不登大雅之堂的書籍,替一些不值一文的畫兒寫評論文章,而實際上對這些畫兒,就連罵幾句還嫌弄髒自己的嘴呢。不過,請你告訴我,生活的真諦究竟何在?”


    〔注1:法語,咖啡館侍者。〕


    “哦,這倒是個挺難回答的問題!還是請你自己來回答吧。”


    “不,答案除非由你自己找出來,否則便一無價值。請問,你活在世上究竟為何來著?”


    菲利普從來沒問過自己這樣的問題,他沉吟了半晌,然後答道:


    “哎,我說不上來:我想是為了聊盡自己的責任,盡量發揮自己的才能,同時還要避免去傷害他人。”


    “簡而言之,就是人以德待吾,吾亦以德待人,對嗎?”


    “我想可以這麽說吧。”


    “基督徒的品性。”


    “才不是呢,”菲利普憤憤然說,“這同基督徒的品性風馬牛不相及,純粹是抽象的道德準則。”


    “但是,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抽象的道德準則’這種東西!”


    “要真是這樣,那麽,假設你離開這兒時,因為喝醉了酒而把錢包丟下了,我順手撿了起來,請問你憑什麽認為我應該把錢全還給你呢?總不至於是害怕警察吧。”


    “那是因為你怕造了孽會下地獄,也因為你想積點陰德好升天堂。”


    “可我既不信有地獄,也不信有天堂。”


    “那倒也可能。康德在構思‘絕對命令’之說時,也是啥都不信的。你拋棄了信條,但仍保存了以信條為基礎的倫理觀。你骨子裏還是個基督教徒;所以如果天堂裏真有上帝,你肯定會得到報償的。上帝不至於會像教會宣傳的那般愚蠢。祂隻要求你遵守祂的法規,至於你究竟信祂還是不信,我想上帝才一點不在乎呢。”


    “不過,要是我忘了拿錢包,你也一定會完璧奉還的吧,”菲利普說。


    “這可不是出於抽象道德方麵的動機,而僅僅是因為我害怕警察。”


    “警察絕無可能查明此事。”


    “我的祖先長期居住在文明之邦,所以對警察的畏懼已經深深地滲透進我的骨髓之中。而我的那位concierge1就絕不會有片刻的猶豫。你也許要說,她是歸在罪犯那一類裏的。絕不是,她不過是已擺脫了世俗的偏見而已。”


    〔注1:法語,管家婆。〕


    “但同時也就拋棄了名譽、德行、良知、體麵——拋棄了一切,”菲利普說。


    “你過去作過孽沒有?”


    “我不知道,我想大概作過吧。”


    “瞧你說話的腔調,就像個非國教派的牧師似的。我可從來未作過什麽孽。”


    克朗肖裹著件破大衣,衣領子朝上翻起,帽簷壓得很低,紅光滿麵的胖圓臉上,一對小眼睛在忽閃忽閃,這副模樣兒著實滑稽,隻是因為菲利普太當真了,竟至一點兒不覺得好笑。


    “你從未幹過使自己感到遺憾的事嗎?”


    “既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我哪會有遺憾之感呢?”克朗肖反詰道。


    “這可是宿命論的調子。”


    “人們總抱有一種幻覺,以為自己的意誌是自由的,而且這種幻覺如此根深蒂固,以至連我也樂意接受它了。當我采取這種或那種行動的時候,總以為自己是個有自由意誌的作俑者。其實事成之後就很清楚:我所采取的行動,完全是各種各樣的永恒不滅的宇宙力量共同作用的結果,我個人想防止也防止不了。它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即使幹了好事,我也不想去邀功請賞,而倘若幹了壞事,我也絕不引咎自責。”


    “我有點頭暈了。”


    “來點威士忌吧,”克朗肖接口說,隨手把酒瓶遞給菲利普。“要想清醒清醒腦子,再沒比喝這玩意兒更靈的了。要是淨喝啤酒,腦子不生鏽才怪呢。”


    菲利普搖搖頭,克朗肖又接著往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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