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跟我一起去吃中飯,咱們可以邊吃邊商量嘛,”菲利普說。他見對方遲疑不決,又笑著說:“陪我吃頓便飯會把你坑了怎麽的。”


    那個模特兒聳了聳肩,同意了,他們便一塊兒去一家點心店就餐。那個模特兒說一口蹩腳的法語,吐詞又像連珠炮似的,所以聽起來很吃力。菲利普小心應付,和他談得還算投機。那西班牙人是個作家,來巴黎寫小說的,在此期間,為了糊口,窮光蛋幹的苦差事他差不多全幹過:他教書,搞翻譯,主要是搞商務文件翻譯(凡能攬到手的,不管什麽都譯),到最後,竟不得不靠自己的健美體型來賺錢。給人當模特兒,收入倒還不錯,這個星期所掙到的錢,夠他以後兩個星期花的。他對菲利普說,他靠兩個法郎就能舒舒服服地過上一天(菲利普聽了好生驚訝)。不過,為了掙幾個子兒而不得不裸露自己的身子,這實在使他感到羞愧難當。在他看來,做模特兒無異是一種墮落,唯一可聊以自慰的是:總不見得眼睜睜地讓自己餓死吧。菲利普解釋說,他並不想畫整個身子,而是單畫頭部,他希望畫張他的頭像,爭取送到下一屆巴黎藝展去展出。


    “幹嘛你一定要畫我呢?”西班牙人問。


    菲利普回答說自己對他的頭型很感興趣,說不定能畫出一幅成功的人像畫來。


    “我可抽不出時間來。要我擠掉寫作時間,哪怕是一分一秒,我也不樂意。”


    “但我隻想占用你下午的時間。上午我在學校裏作畫。不管怎麽說,坐著讓我畫像,總比翻譯法律公文要強吧。”


    拉丁區內不同國籍的學生,一度曾相處得十分融洽,至今仍傳為美談,可惜這早已成了往事。如今,差不多也像在東方城市裏那樣,不同國籍的學生老死不相往來。在朱利昂畫室或是在美術學院裏,一個法國學生若與外國人交往,就會遭到本國同胞的側目;而一個旅居巴黎的英國人要想與所住城市的當地居民有所深交,似乎比登天還難。說真的,有許多學生在巴黎住了五年之久,學到的法語隻夠在跑商店飯館時派點用處。他們仍過著地道的英國式生活,好似在南肯辛頓工作、學習一樣。


    菲利普一向醉心於富有浪漫氣息的事物,現在有機會和一個西班牙人接觸,他當然不舍得白白放過。他撥動如簧巧舌,連勸帶哄,想把對方說通。


    “我說就這麽辦吧,”西班牙人最後說,“我答應給你當模特兒,但不是為了錢,而是我自個兒高興這麽做。”


    菲利普勸他接受點報酬,但對方拒意甚堅。最後他們商定,他下星期一下午一時來。他給了菲利普一張名片,上麵印著他的大名:米格爾·阿胡裏亞。


    米格爾定期來當模特兒,他雖然拒絕收費,但不時問菲利普借個五十法郎什麽的,所以菲利普實際的破費,比按常規付他工錢隻多不少。不過,西班牙人感到滿意了,因為這些錢可不是幹下踐工作掙來的。由於他有著西班牙的國籍,菲利普就把他當作浪漫民族的代表,執意要他談談塞維利亞和格拉納達1,談談委拉斯開茲和卡爾德隆2。但是米格爾並不把自己國家的燦爛文化放在眼裏。他也像他的許多同胞一樣,認為隻有法國才算得上英才薈萃之鄉,而巴黎則是世界的中心。


    〔注1:西班牙南部城市。〕


    〔注2:西班牙劇作家及詩人。〕


    “西班牙完蛋了,”他大聲叫道。“沒有作家,沒有藝術,什麽也沒有。”


    漸漸地,米格爾以其民族所特有的那種浮誇辯才,向菲利普披露了自己的抱負。他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希望能藉此一舉成名。他深受佐拉的影響,把巴黎作為自己小說的主要生活場景。他詳細地給菲利普講了小說的情節。在菲利普聽來,作品內容粗俗而無聊,有關穢行的幼稚描寫——c'esvie,moncher,c’esvie1,他叫道——反而更襯托出故事的陳腐俗套。他置身於難以想象的困境之中,堅持寫了兩年,含辛茹苦,清心寡欲,舍棄了當初吸引他來巴黎的種種生活樂趣,為了藝術而甘心忍饑挨餓;他矢誌不移,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了實現畢生宏願的決心。這種苦心孤詣的精神倒真了不起呢。


    〔注1:法語,這就是生活,我的朋友,這就是生活。〕


    “你何不寫西班牙呢?”菲利普大聲說。“那會有趣多了。你熟悉那兒的生活。”


    “巴黎是唯一值得描寫的地方。巴黎才是生活。”


    有一天,他帶來一部分手稿,自念自譯。他激動得什麽似的,再加上他的法語又那麽蹩腳,菲利普聽了簡直不知其所雲。他一口氣念了好幾段。實在糟糕透了。菲利普望著自己的畫發愣:他實在沒法理解,藏在寬闊的眉宇後麵的思想,竟是那麽淺薄平庸;那對灼灼有光、熱情洋溢的眸子,竟隻看到生活中浮光掠影的表象。菲利普對自己的畫總覺得不順心,每回作畫臨結束時,差不多總要把已成的畫麵全部刮掉。人物肖像,旨在表現心靈的意願,這說法固然很中聽,可如果出現在你麵前的是一些集各種矛盾於一身的人物,那又有誰說得出心靈的意願是什麽呢?他喜歡米格爾,看到他嘔心瀝血卻勞而無功,不免感到痛心。成為出色作家的各種條件,他差不多一應俱全,唯獨缺少天賦。菲利普望著自己的作品。誰又分辨得出這裏麵確實凝聚著天才,還是純粹在虛擲光陰呢?顯然,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誌,幫不了你什麽忙,自信心也毫無意義。菲利普想到了範妮·普賴斯:她既堅信自己的稟賦,意誌力也相當驚人。


    “要是我自知成不了大器,我寧可就此封筆不畫了,”菲利普說。“我看當個二流畫家實在毫無出息。”


    一天早上他剛要出門,看門人將他叫住,說有封他的信。平時除了路易莎伯母,間或還有海沃德外,再沒別人給他寫信了。而這封信的筆跡他過去從未見過。信上這麽寫著:


    * * *


    見信後請速來我處。我再也支撐不住。你務必親自前來。想到讓別人來碰我的身子,我簡直受不了。我要把所有的東西全留給你。


    範·普賴斯


    我已經一連三天沒吃到一口食物。


    * * *


    菲利普突然感到一陣惶恐,渾身發軟。他急匆匆直奔她的住所。使他吃驚的是,她竟還留在巴黎。他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她,以為她早就回英國去了。他一到那兒,便問門房她是否在家。


    “在的吧,我已經有兩天沒見她出門了。”


    菲利普一口氣奔上了樓,敲敲房門。裏麵沒人應答,他叫喚她的名字。房門鎖著,他彎腰一看,發現鑰匙插在鎖孔裏。


    “哦,天哪,但願她沒幹出什麽胡塗事來,”他失聲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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