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些了,”菲利普一邊說,一邊局促不安地幹笑一聲。


    富瓦內自己動手卷了一支煙,點著了。


    “你沒什麽家私吧?”他終於開口問道。


    “很少,”菲利普回答,心裏倏地涼了半截,“尚不足以糊口。”


    “要時時刻刻為生計操心,世上再沒有什麽比這更丟臉的了。那些視金錢如糞土的人,我就最瞧不起。他們不是偽君子就是傻瓜。金錢好比第六感官,少了它,就別想讓其餘的五種感官充分發揮作用。沒有足夠的收入,生活的希望就被截去了一半。你得處心積慮,錙銖必較,絕不為賺得一個先令而付出高於一個先令的代價。你常聽到人們說,窮困是對藝術家最有力的鞭策。唱這種高調的人,自己從來沒有親身嚐過窮困的滋味。他們不知道窮困會使你變得多麽卑賤。它使你蒙受沒完沒了的羞辱,扼殺掉你的雄心壯誌,甚至像癌一樣地吞蝕你的靈魂。藝術家要求的並非是財富本身,而是財富提供的保障:有了它,就可以維持個人尊嚴,工作不受阻撓,做個慷慨、率直、保持住獨立人格的人。我打心底裏可憐那種完全靠藝術糊口的藝術家,耍筆杆子的也罷,搞畫畫的也罷。”


    菲利普悄沒聲兒地把剛才拿出來的畫,一一收了起來。


    “辨話聽音——我想您的意見似乎是說,我很少有成功的希望吧。”


    富瓦內先生微微聳了聳肩。


    “你的手不可謂不巧。看來你隻要肯下苦功夫,持之以恒,沒有理由當不成個兢兢業業、還算能幹的畫家。到那時,你會發現有成百上千個同行還及不上你,也有成百上千個同行會同你不相上下。在你給我看的那些東西裏,我沒有看到橫溢的才氣,隻看到勤奮和智慧。你永遠也不會超過二三流的水平。”


    菲利普故作鎮靜,用相當沉著的口吻回答說:


    “太麻煩您了,真過意不去。不知該怎麽謝您才好。”


    富瓦內先生站起身,似乎要告辭了,忽兒又改變了主意,他收住腳步,將一隻手搭在菲利普的肩膀上。


    “要是你想聽聽我的忠告,我得說,拿出點勇氣來,當機立斷,找些別的行業碰碰運氣吧。盡管話不中聽,我還是要對你直言一句:假如我在你這種年紀的時候,也有人向我進此忠告並使我接受的話,那我樂意把我在這世界上所擁有的一切都奉獻給他。”


    菲利普抬起頭,吃驚地望著他。隻見畫家張開雙唇,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來,但他的眼神依舊是那樣的嚴肅、憂鬱。


    “等你追悔不及的時候再發現自己的平庸無能,那才叫人痛心呢,但再痛心,也無助於改善一個人的氣質。”


    當他說出最後幾個字的時候,他嗬嗬一笑,旋即疾步走出房間。


    菲利普機械地拿起大伯的信,看到大伯的字跡,心裏頗覺忐忑不安,因為往常總是由伯母給他寫信的。可近三個月以來,她一直臥床不起。菲利普曾主動表示要回英國去探望她,但她婉言謝絕,怕影響他的學業。她不願意給他添麻煩,說等到八月份再說吧,希望到時候菲利普能回牧師公館來住上兩三個星期。萬一病勢轉重,她會通知他的。她希望在臨終前無論如何能見他一麵。既然這封信是他大伯寫來的,準是伯母病得連筆杆兒也提不起了。菲利普拆開信,信裏這樣寫道:


    親愛的菲利普:


    我悲痛地告知你這一噩耗,你親愛的伯母已於今日清晨溘然仙逝。由於病勢突然急轉直下,竟至來不及喚你前來。她自己對此早有充分準備,安然順從了我主耶穌基督的神聖意誌,與世長辭,同時深信自己將於天國複活。你伯母臨終前表示,希望你能前來參加葬禮,所以我相信你一定會盡快趕回來的。不用說,眼下有一大堆事務壓在我肩上,亟待處理,而我卻是心亂如麻。相信你是能替我料理好這一切的。


    你親愛的大伯


    威廉·凱裏


    〖五十二〗


    菲利普第二天就趕回布萊克斯泰勃。自母親去世之後,他還從未失掉過任何至親好友。伯母的溘然辭世,不僅使他感到震驚,而且還使他心頭充滿一股無名的恐懼:他有生以來第一回感覺到自己最終也難逃一死。他無法想象,他大伯離開了那位愛他、伺候他四十年如一日的賢內助將如何生活下去。他料想大伯定然是悲慟欲絕,人整個兒垮掉了。他害怕這服喪期間的第一次見麵,他知道,自己在這種場合說不出句把起作用的話來。他暗自念叨著幾段得體的吊慰之詞。


    菲利普從邊門進了牧師公館,徑直來到餐室。威廉大伯正在看報。


    “火車誤點了,”他抬起頭說。


    菲利普原準備聲淚俱下地一泄自己的感情,哪知接待場麵竟是這般平淡無奇,倒不免吃了一驚。大伯情緒壓抑,不過倒還鎮靜,他把報紙遞給菲利普。


    “《布萊克斯泰勃時報》有一小段關於她的文章,寫得很不錯的,”他說。


    菲利普機械地接過來看了。


    “想上樓見她一麵嗎?”


    菲利普點點頭。伯侄倆一起上了樓。路易莎伯母躺在大床中央,遺體四周簇擁著鮮花。


    “請為她祈禱吧,”牧師說。


    牧師屈膝下跪,菲利普也跟著跪下,他知道牧師是希望他這麽做的。菲利普端詳著那張形容枯槁的瘦臉,心裏隻有一種感觸:一生年華竟這樣白白虛度了!少頃,凱裏先生咳了一聲,站起身,指指床腳邊的一隻花圈。


    “那是鄉紳老爺1送來的,”他說話的嗓門很低,彷佛這會兒是在教堂裏做禮拜似的。但是,他那口氣讓人感到,身為牧師的凱裏先生,此刻頗得其所。“茶點大概已經好了。”


    〔注1:指本地區最大的地主。〕


    他們下樓回到餐室。餐室裏百葉窗拉下著,氣氛顯得有點冷清。牧師坐在桌端他老伴生前的專座上,禮數周全地斟茶敬點心。菲利普心裏暗暗嘀咕,像現在這種場合,他倆理應什麽食物也吞咽不下的呢,可是他一轉眼,發現大伯的食欲絲毫不受影響,於是他也像平時那樣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有一陣子,伯侄倆誰也不吱聲。菲利普專心對付著一塊精美可口的蛋糕,可臉上卻露出一副哀容,他覺得這樣才說得過去。


    “同我當副牧師的那陣子比起來,世風大不相同囉,”不一會兒牧師開口了。“我年輕的時候,吊喪的人總能拿到一副黑手套和一塊蒙在禮帽上的黑綢。可憐的路易莎常把黑綢拿來做衣服。她總說,參加十二回葬禮就可以到手一件新衣裙。”


    然後,他告訴菲利普有哪些人送了花圈,說現在已收到二十四隻,佛爾尼鎮的牧師老婆羅林森太太過世的時候,曾經收到過三十二隻花圈。不過,明天還會有好多花圈送來。送喪的行列要到十一點才從牧師公館出發,他們肯定能輕取羅林森太太。路易莎向來討厭羅林森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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