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還是第一次聽說她姓羅傑斯,當他索取賬單時,就用這個姓招呼她。


    “看來你知道我名字了,”她走到跟前時這麽說。


    “你朋友同我講起那幅畫的時候,提到了你的芳名。”


    “她也想要你替她畫一幅呢。你可別替她畫。一開了個頭,事情就沒個完了,她們會排著隊來叫你畫的。”稍頓之後,她突然把話題一轉,問道:“過去常和你一塊來的那個小夥子,現在上哪兒去了?已離開這兒了?”


    “沒想到你還惦記著他,”菲利普說。


    “小夥子長得挺帥。”


    菲利普心裏頓生一股奇異的感覺。他自己也說不清是怎麽回事。鄧斯福德長著一頭討人喜歡的鬈發,臉上氣色很好,笑起來也很甜。菲利普想起鄧斯福德的這些長處,心裏很有點酸溜溜的滋味。


    “哎,他忙著談情說愛呢,”菲利普嗬嗬一笑。


    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一路上一字一句地回味著剛才的那一席話。現在她已對他相當友好。以後有機會,他打算為她畫幅精致些的素描,相信她一定會喜歡的。她那張臉蛋叫人感興趣,側麵輪廓很可愛,即使那因貧血而微微發青的皮膚,也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這顏色像什麽呢,菲利普胡思亂想著。一上來他想到了豌豆湯,但立刻氣呼呼地把這個念頭趕跑了,繼而又想到黃玫瑰花蕾的花瓣,是那種含苞未放就被人摘下的玫瑰花朵。此刻,菲利普對她已全無反感。


    “這妞兒畢竟不賴呢,”他低聲自語。


    就因為她曾當麵衝了自己幾句而生她一肚子的氣?好傻呀。她又沒存心要冒犯誰。說起來還應怪他自己不好,初次見麵時沒給人留下好印象。何止僅此一次?對這種情況自己現在也該習以為常才是。他對自己那幅畫的成功頗洋洋自得。她現在既然知道他還有這麽一手,自然要對他刮目相看了。次日,菲利普一整天坐立不安。他想去點心店用午餐,但知道那時候店裏顧客一定很多,米爾德麗德不會有工夫來陪他閑談的。菲利普現在已沒有同鄧斯福德共進茶點的習慣,到四點半整(他已看了十二次手表),菲利普走進那家點心店。


    米爾德麗德背對著菲利普,這時正一邊坐下來,一邊同那個德國佬交談。前一陣子,菲利普幾乎天天見到那個德國佬,可最近這兩個星期,他一直沒在店裏露麵。不知德國佬說了些什麽,把個米爾德麗德逗得格格直笑。她笑得好俗氣,菲利普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菲利普喚了她一聲,她沒理會。他又叫了她一聲,這下子菲利普可不耐煩了,他生氣地用手杖啪嗒啪嗒敲打桌麵。米爾德麗德繃著臉走了過來。


    “你好!”菲利普說。


    “你好像有什麽天大的急事似的。”


    她雙目看著菲利普,那臉的傲慢之色倒是菲利普非常熟悉的呢。


    “我說你怎麽啦?”他問道。


    “你想要點什麽,我可以給你端來,可要我一晚上光站著說話,我可受不了。”


    “請來客茶和烤麵包,”菲利普簡短地應了一句。


    菲利普對她十分惱火。他身邊帶著一份《星》報,等她來上茶點的時候,就故意裝作埋頭看報的樣子。


    “假如您願意現在就把賬單開給我,您就不必勞神再跑一趟了,”菲利普冷冷地說。


    米爾德麗德隨手開了賬單,往餐桌上一放,扭頭又往德國佬那邊走去。不一會,她就同他談笑風生地扯開了。這個德國人中等身材,長著典型的日耳曼民族的圓腦袋,一張灰黃色的臉,一撮濃而密的小胡子,身上穿著一件燕尾服和一條灰褲子,胸前拖著一根粗粗的金表鏈。菲利普心想,店裏其他的女招待,這會兒大概正溜轉著眼睛,輪流瞧著自己和那邊餐桌上的一對,同時還相互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色。他甚至覺得她們準在笑他,想到這兒,他全身血液沸騰。現在他打心眼裏恨死了米爾德麗德。他知道自己最好的對策,就是以後再別光顧這家點心店,想想自己竟被她搞得如此狼狽,這口惡氣怎能咽得下去!於是,他想出一個主意,要讓她明白他菲利普壓根兒就瞧她不起。第二天,菲利普換了張餐桌坐下,向另一個女招待要了茶點。米爾德麗德的朋友這會兒也在店裏,米爾德麗德隻顧同他拉扯,沒去注意菲利普。於是,菲利普有意趁她非得從他麵前穿過的當兒,起身朝店門外走去。他倆交臂而過時,菲利普漠然地朝她看了一眼,就像不認識她似的。這辦法他一連試了三四天,哪天都在盼望她會湊準個機會找他說話。他想,她可能會問他最近為什麽一直沒光顧她照管的餐桌。菲利普甚至還想好了答話,話裏充溢著對她的厭惡之情。他明知自己是在自尋煩惱,可笑得很,但就是控製不了自己。他又一次敗下陣來。後來,那個德國佬突然不見了,但是菲利普照舊坐在別的餐桌上。米爾德麗德仍對他不加理會。菲利普恍然醒悟了,任憑自己愛怎麽幹,她才不在乎呢。像這樣硬頂下去,哪怕頂到世界末日,也不見得會有什麽效果。


    “我可是一不幹,二不休呢!”菲利普喃喃自語道。


    次日,他又坐回到原來的餐桌上,等米爾德麗德走近時,向她道了聲“晚安”,彷佛這一星期來他並沒有冷落過她。菲利普臉麵上很平靜,心兒卻止不住狂跳。那時候,喜歌劇剛剛流行起來,頗受公眾歡迎。菲利普料定米爾德麗德很樂意去看一場的。


    “我說,”他突然開口說,“不知您是否肯賞個臉,哪天陪我吃頓晚飯,然後再去看場《紐約美女》。我可以弄到兩張正廳頭等座的戲票。”


    他那最後一句是有意加上去的,為的是誘她上鉤。他知道女招待上戲院,一般都坐在正廳後座,即使有男朋友陪著,也很少有機會坐到比樓廳更貴的座位上去。米爾德麗德那張臉上,不見有一絲半點的表情。


    “好吧,我沒意見,”她說。


    “你哪天有空?”


    “星期四我下班早。”


    他們商量怎麽碰頭。米爾德麗德同她姨媽一塊兒住在赫尼希爾。戲八點鍾開場,所以他們得在七點用晚餐。她建議菲利普在維多利亞車站的二等候車室裏等她。她臉上沒一點兒高興的表示,明明是她接受別人的邀請,看上去倒像她在幫別人忙似的。菲利普心裏隱隱感到不悅。


    〖五十七〗


    菲利普來到了維多利亞車站,比米爾德麗德指定的時間差不多提早了半個小時。他坐在二等候車室裏左等右盼,遲遲不見她來。他有點憋不住了,便起身步入車站,望著從郊區來的一列列火車。她定下的時間已經過了,還是不見她的人影。菲利普著急了,跑進另外幾間候車室,四下張望。突然,他的心撲通地跳了一下。


    “你在這兒!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是知道要等那麽多時間,我才不高興來呢。我正在想還是回家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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