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菲利普果真經受了這場強加在自己身上的折磨,但是當他聽夠了吸煙室裏嘈雜喧嚷的談話,獨自步入黑夜之中,一陣極度的孤寂之感卻猛然襲上他的心頭。他覺得自己既荒唐又沒出息。他迫切需要安慰;他再也抵擋不住那股誘惑,急於要去見米爾德麗德。他不無辛酸地想到,自己很少有可能從她那兒得到些許安慰。但是,他要見她一麵,哪怕一句話不說也是好的。她畢竟是個女招待嘛,說什麽也得伺候他。在這個世界上,使他牽腸掛肚的就隻她一個。自己硬是不承認這一事實,又有何用?當然囉,要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再上那家點心店去,實在丟人,不過他的自尊心也所剩無幾了。盡管他嘴上死也不肯承認,可心裏卻在天天盼望她能給自己來封信。隻要把信寄到醫學院來,就能送到他手裏,這一點她不會不知道;然而,她就是不寫。顯然,見到他也罷,見不到也罷,她才不在乎呢。菲利普連聲自語道:


    “我一定要見她,我一定要見她。”


    要想見她的願望如此強烈,以至連走著去也嫌太慢,他急不可待地跳上一輛出租馬車。他一向省吃儉用,除非萬不得已,是舍不得為此破費的。他在店門外逡巡不前。過了一兩分鍾,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她會不會已經離開這兒了呢?他心裏一驚,急忙跨步走了進去。他一眼就見到了她。等他坐下後,米爾德麗德朝他走過來。


    “請來杯茶,外加一塊鬆餅,”菲利普吩咐道。


    他幾乎連話也說不出來。一時間,他真擔心自己會號啕大哭起來。


    “我簡直當你見上帝去了呢。”


    說著她莞爾一笑。她笑了!她似乎已經把上回吵嘴的事全忘了,而菲利普卻把雙方口角之詞翻來覆去地在心裏念叨了不知多少遍。


    “我想,你如果希望見我,會給我寫信的,”他回答說。


    “我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哪有閑工夫給你寫信。”


    看來,她那張利嘴裏總吐不出好話來的。


    菲利普暗暗詛咒命運,竟把自己和這麽個女人拴在一起。她去給他端茶點。


    “要我陪你坐一兩分鍾嗎?”米爾德麗德端來了茶點,說。


    “坐吧。”


    “這一陣子你上哪兒去啦?”


    “我一直在倫敦。”


    “我還當你度假去了。那你幹嘛不上這兒來?”


    菲利普那雙憔悴卻洋溢著熱情的眼睛緊盯著米爾德麗德。


    “我不是說過我再不想見你了,難道你忘了?”


    “那你現在幹嘛還要來呢?”


    她似乎急於要他飲下這杯蒙羞受辱的苦酒。不過,菲利普很了解她的為人,知道她是有口無心,隨便說說罷了。她的話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而就她來說,也未必總是出於本意。菲利普沒有回答她。


    “你居然在盯梢監視我,這麽欺負人,太缺德了吧。我一直當你是道地道地的上等人呢。”


    “別對我這麽狠心,米爾德麗德。我實在忍受不了。”


    “你真是個怪人,一點也摸不透你。”


    “還不就是這麽回事。我是個該死的大傻瓜,明明知道你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可我還是真心誠意地愛你。”


    “要是你真是個上等人,我覺得你第二天就該來向我賠個不是。”


    她竟是鐵石心腸,毫無憐憫之心。菲利普瞧著她的頸脖子,心想:要是能用那把切鬆餅的小刀在她脖子上捅一下,那該有多痛快。他學過解剖學,所以要一刀割斷她的頸動脈,完全不成問題。而同時他又想湊近她,吻遍那張蒼白、瘦削的臉龐。


    “但願我能讓你明白,我愛你愛得快發瘋了。”


    “你還沒有求我原諒呢。”


    菲利普臉色發白。米爾德麗德覺得自己那天一點也沒錯,現在就是要煞煞他的威風。菲利普向來自尊心很強。有那麽一瞬間,菲利普真想衝著她說:見你的鬼去吧!可他不敢說出口。情欲已把他一身的骨氣全磨光了。隻要能見到她,不論叫他幹什麽,他都願意。


    “我很對不起你,米爾德麗德,請你原諒。”


    菲利普百般無奈,硬從嘴裏擠出這句話來,把吃奶的力氣也用上了。


    “既然你這麽說了,那我不妨對你直說。那天晚上我後悔沒跟你一塊出去。我原以為米勒是個正人君子,現在才知道我是看錯了人。我很快就把他給打發走了。”


    菲利普抽了一口涼氣。


    “米爾德麗德,今晚你可願意陪我出去走走?我們一塊兒找個地方吃頓飯吧。”


    “喲,那可不行。我姨媽等我回去呢。”


    “那我去給她打個電話,就說你有事要留在店裏,反正她又搞不清楚。哦,看在上帝的麵上,答應了吧。我好久沒見到你啦,有好多話要對你說呢。”


    米爾德麗德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


    “這個你不用操心,我們可以找個馬虎點的地方,那兒隨你穿什麽都無所謂。吃過飯,我們就去雜耍劇場。你就答應了吧。這會使我多高興。”


    她猶豫了片刻,菲利普用乞求的目光可憐巴巴地注視著她。


    “嗯,去就去吧。我自己也記不清有多久沒出去走走啦。”


    菲利普好不容易才克製住自己,差點兒沒當場就抓住她的手熱吻起來。


    〖六十〗


    他倆是在索霍區1吃的晚飯。菲利普快活得連人都發抖了。他們吃飯的地方,並非是那種生意興隆、顧客盈門的大眾餐館(一些手頭拮據的體麵人士愛上那類餐館用餐,因為在那兒既可顯示自己豪放不羈的名士本色,又不必擔心破費過多),而是一家店客寒傖的小館子。掌櫃的是個老實巴交的魯昂2人,他老婆也幫著照管店裏的生意。這家館子是前些日子菲利普無意間發現的,他對那種法國風味的櫥窗布置很感興趣:櫥窗正中照例放一客牛排,兩旁各放兩盆新鮮蔬菜。飯館隻有一名衣衫襤褸的法國侍者,他想在這兒學點英語,可聽來聽去,客人卻全是說的法語。有幾位放浪形骸的輕佻女士,經常光顧於此;有一兩家法國僑民在這兒包飯,店裏還存有他們的自備餐巾;此外,不時有個把模樣古怪的男子,進店來胡亂吃點什麽。


    〔注1:倫敦的餐館區,在牛津街南麵,其中大多是意、法僑民所開設的小飯店。〕


    〔注2:法國北部的城市。〕


    菲利普和米爾德麗德在這兒可以單獨占張餐桌。菲利普讓侍者去附近酒店買了瓶法國葡萄酒,另外點了一客potsge aux erbes1、一客陳列在櫥窗裏的牛排加aux pommes2。和一客omelette au kirsch3。這兒的菜肴和環境,倒真有幾分浪漫的異國風味。米爾德麗德起初有點不以為然:“我向來不大相信這些外國館子,誰知道他們拿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來做菜。”可不多一會兒,她就不知不覺地被同化了。


    〔注1:法語,蔬菜濃湯。〕


    〔注2:法語,炸馬鈴薯片。〕


    〔注3:法語,櫻桃蛋卷。〕


    “我喜歡這地方,菲利普,”她說,“在這兒挺逍遙自在,不必拘束,你說是嗎?”


    一個高個子走了進來。他一頭的灰發,又長又密,稀疏的胡子蓬蓬鬆鬆。他披了件破舊的鬥篷,頭上戴一頂闊邊呢帽。他朝菲利普點點頭,因為菲利普過去在這兒同他打過照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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