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惡也罷,輕視也罷,事實上他現在已是欲罷而不能。他感到這就像當年在學校裏受到大孩子的欺淩一樣。他拚命抵禦,不畏強暴,直到自己筋疲力盡,再無半點還手之力——他至今還記得那種四肢疲軟的奇特感覺,就像全身癱瘓了似的——最後隻好束手就擒,聽憑他人擺布。那簡直是一種死去活來的經曆。現在,他又產生了那種疲軟、癱瘓的感覺。他現在戀上了這個女人,才明白他以前從沒有真正愛過誰。任她有種種缺點,身體上的也罷,品格上的也罷,他一概不在乎,甚至覺得連那些缺點他也愛上了。無論如何,那些缺點在他來說完全算不了什麽。彷佛整個這件事,並不直接關係到他個人的切身利害,隻覺得自己受著一股奇異力量的驅使,不斷幹出一係列既違心又害己的蠢事來。他生性酷愛自由,所以十分痛恨那條束縛他心靈的鎖鏈。自己過去做夢也想體驗一下不可抗拒的情欲的滋味,想想也覺得可笑。他詛咒自己竟如此遷就自己的情欲。他回想起這一切究竟是怎麽開始的。要是當初他沒跟鄧斯福德去那家點心店,也就不會有今天的這種局麵了。總之,全怪自己不好。要是自己沒有那份荒唐可笑的虛榮心,他才不會在那個粗鄙的臭娘兒身上費神呢。


    不管怎麽說,今天晚上這場口角,總算把這一切全都了結了。隻要他還有一點羞恥之心,就絕不可能再退回去,求她重修舊好。他熱切地想從令人困擾的情網中掙脫出來;這種可恨的愛情隻能叫人體麵丟盡。他必須強迫自己不再去想她。過了一會兒,他心中的痛苦準是緩解了幾分。他開始回首起往事來。他想到埃米莉·威爾金森和範妮·普賴斯,不知她們為了他,是否也忍受過他目前所身受的折騰。他不禁湧起一股悔恨之情。


    “那時候,我還不懂愛情是怎麽一回事呢,”他自言自語道。


    那天夜裏,他睡得很不安穩。第二天是星期天,他算是開始複習生物了。他坐在那兒,一本書攤開在麵前,為了集中思想,他努動嘴唇,默念課文,可念來念去什麽也沒印到腦子裏去。他發現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想米爾德麗德;他把前一天晚上同米爾德麗德嘔氣吵嘴的話,又一字字、一句句地仔細回憶了一遍。他得費好大力氣,才能把注意力收回到課本上來。他幹脆外出散步去了。泰晤士河南岸的那幾條小街,平時盡管夠肮髒的,可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多少還有點生氣。一到星期天,大小店鋪全都關門停業,馬路上也不見有車輛來往,四下靜悄悄的,顯得淒清冷落,給人一種難以名狀的沉悶之感。菲利普覺得這一天好長,像是沒完沒了似的。後來實在太困頓了,這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覺醒來,已是星期一,他總算不再彷徨猶豫,重新邁開了生活的步子。此時已近聖誕節,好多同學到鄉下去度假了(在冬季學期的期中,有一段不長的假期)。他大伯曾邀他回布萊克斯泰勃過聖誕節,但被他婉言回絕了。他借口要準備考試,事實上是不願意離開倫敦,丟不開米爾德麗德。他落了許多課,學業全荒廢了,現在得在短短的兩周內,把規定三個月裏學完的課程統統補上。這一回,他倒真的發狠用起功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發覺,要自己不去想米爾德麗德,似乎也越來越容易辦到了。他慶幸自己畢竟還有那麽一股骨氣。他內心的痛楚,不再像以前那麽鑽心刺骨地難受,而是變為時強時弱的隱痛,就好比是從馬背上摔下來,盡管跌得遍體鱗傷,昏昏沉沉,卻沒傷著骨頭,要是不去觸碰那些傷口,倒也不覺得怎麽痛得厲害。菲利普發覺,他甚至還能帶著幾分好奇心來審視自己近幾個星期來的處境。他饒有興味地剖析了自己的感情。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覺得有點好笑。有一點使他深有感觸:處在當時那種情況之下,個人的想法是多麽的無足輕重。他那一套經過精心構思、並使他感到十分滿意的個人處世哲學,到頭來竟一點也幫不了他的忙。對此,菲利普感到困惑不解。


    話雖這麽說,可有時候他在街上遠遠看到一位長相頗似米爾德麗德的姑娘,他的心又似乎驟然停止了跳動。接著,他又會身不由己地撒腿追了上去,心裏既熱切又焦急,可走近一看,原來是位陌生人。同學們紛紛從鄉下回來了,他和鄧斯福德一同到abc麵包公司經營的一家咖啡館去吃點心。他一見到那眼熟的女招待製服,竟難過得連話也講不出來。他還忽生奇念:說不定她已經調到該麵包公司的一家分店來工作了,說不定哪一天他又會同她邂逅而遇。他一轉到這個念頭,心裏頓時慌亂起來,卻又生怕鄧斯福德看出自己的神態失常。他心亂如麻,想不出話來說,隻好裝著在聆聽鄧斯福德講話的樣子。可他越聽越惱,簡直忍不住要衝著鄧斯福德大嚷一聲:看在老天的份上,快住口吧!


    考試的日子來臨了。輪到菲利普時,他胸有成竹地走到主考人的桌子跟前。主考人先讓他回答了三四個問題,然後又指給他看各種各樣的標本。菲利普平時沒上幾堂課,所以一問到書本上沒講到的內容,頓時傻了眼。他盡量想搪塞過去,主考人也沒多加追問,十分鍾的口試很快就過去了。菲利普心想,及格大概總不成問題吧,可第二天當他來到考試大樓看張貼在大門上的考試成績時,不由得猛吃一驚——他在順利通過考試的考生名單裏沒有找到自己的學號。他不勝驚訝,把那張名單重複看了三遍。鄧斯福德這會兒就在他身邊。


    “哎,太遺憾了,你沒及格吶,”他說。


    在看榜之前他剛問過菲利普的學號。菲利普轉過身子,隻見鄧斯福德喜形於色,準是考及格了。


    “哦,一點也沒關係,”菲利普說,“你過關了,我真為你高興。我到七月份再來碰碰運氣吧。”


    他強作鎮靜,竭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當他倆沿著泰晤士河堤路回學校時,菲利普盡扯些與考試無關的話題。鄧斯福德出於好心,想幫助菲利普分析一下考試失利的原因,但菲利普硬是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其實,他感到自己蒙受了奇恥大辱:一向被他認作是雖討人喜歡、頭腦卻相當遲鈍的鄧斯福德,居然通過了考試,而自己卻敗下陣來,這不能不使他倍覺難堪。他一向為自己的才智出眾感到自豪,可他現在忽然自暴自棄起來,懷疑是不是對自己估計過高了。這學期開學到現在已有三個月,十月份入學的學生自然而然地分化成好幾檔,哪些學生才華出眾,哪些聰明機靈或者勤奮好學,又有哪些是不堪造就的“窩囊廢”,早已是壁壘分明的了。菲利普肚裏明白,他這次考場失利,除了他自己以外,誰也不感到意外。現在已是吃茶點的時刻,他知道許多同學這會兒正在學校的地下室裏喝茶。那些順利通過考試的人,準是高興得什麽似的;那些本來就不喜歡自己的人,無疑會朝他投來幸災樂禍的目光;而那些沒考及格的倒黴蛋,則會同情自己,其實也無非是希望能彼此同病相憐罷了。出於本能,菲利普想在一星期內不進學院的大門,因為事隔一星期,時過境遷,人們也就淡忘了。可菲利普生就一副怪脾氣,正因為自己不願意在這時候去,就偏偏去了——為了自討苦吃。這會兒,他忘記了自己的座右銘:盡可隨心所欲,隻是得適當留神街角處的警察。若要說他正是按此準則行事的,那一定是他性格中具有某種病態因素,使他專以殘酷折磨自我為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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