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倒也不怎麽在乎。他還有別的事情要操心。他對自己說,米爾德麗德也是血肉凡胎,想必總有七情六欲,問題在於如何喚醒她的這些潛在意識。對於女人,他自有一套理論,認為她們個個色厲內荏,隻要死死地盯住不放,她們總有俯首就範的時候。關鍵在於耐住性子,窺伺時機:不時向她們獻點殷勤,以消減她們的意誌;趁她們身體累乏之時,對她們備加溫存,從而叩開她們的心扉,每當她們在工作中遇到什麽不稱心的事兒,能及時為她們解怨排悶。菲利普給米爾德麗德講了巴黎舊友的一些情況,談到他們如何同自己的心上人親切交往。那兒的生活經他一描繪,頓時逸聞橫生,不但顯得輕鬆愉快,且無半點粗俗之氣。他把米密和魯多爾夫以及繆塞1和其他人的風流豔史交織在自己對往事的回憶之中,讓米爾德麗德聽起來覺得那兒的生活雖說貧困,卻充滿詩情畫意,洋溢著歌聲和歡笑,甚至男女之間的那些苟且之事,由於煥發著青春與美而帶上羅曼蒂克的色彩。他從來不直截了當地抨擊她的偏見,而是旁敲側擊地加以暗示:她的那些看法純係孤陋寡聞所致。現在,哪怕她再漫不經心,態度再冷淡,他也絕不為此空自煩惱或是悻然不悅。他覺得自己已惹她生厭了。他盡量顯得溫和恭順,使自己的談吐富有情趣;他不再使性子,耍脾氣,從不提出任何要求,也絕不埋怨、責怪。即使有時她失信爽約,第二天他照樣笑臉相迎;而當她向他表示歉意時,他隻是說一聲“沒關係”。他從來不讓她察覺到自己為她受盡了痛苦折磨。他知道他過去向她傾訴相思之苦,結果反使她不勝厭煩,所以現在他處處留神,不輕易流露一絲半點的情感,免得招她嫌惡。他的用心可謂良苦矣。


    〔注1:均為法國作家米爾熱的小說《波希米亞人的生涯》中的人物〕


    盡管米爾德麗德從不提及他態度上的微妙變化——-因為她不屑費神去留心這種事兒——然而,這畢竟對她還是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她開始同菲利普講心裏話了。每回受到了點什麽委屈,她總要到菲利普這兒來發泄一通;她還常在菲利普麵前抱怨訴苦,說店裏的女經理、同事中的某個女招待,或是她姨媽怎麽怎麽虧待她了。她現在絮絮叨叨的,話還真多,雖然講的不外乎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可菲利普聽了從不感到厭煩。


    “隻要你不死纏著向我求愛,我還真有點喜歡你呢,”有一次她對他這麽說。


    “承蒙你抬舉我了。”菲利普嗬嗬一笑。


    殊不知她的這句話像當頭一盆冷水,澆得菲利普透心驚了。別看菲利普回話的口氣挺輕鬆,那可是咬緊了牙硬擠出來的呀。


    “嗯,你不時要吻我一下,我也不在乎。反正又傷不著我什麽。隻要你覺得高興就好了。”


    有時候,她甚至主動要菲利普帶她去外麵用餐,她肯這麽賞臉,菲利普自然喜出望外。


    “對別人我才不肯說這個話呢,”她還為自己辯解一句。“你嘛,我知道不會見怪的。”


    “你肯賞臉,實在是給了我天大的麵子,”菲利普笑吟吟地說。


    臨四月底的一個晚上,米爾德麗德要菲利普請她去吃點什麽。


    “行,吃點好飯,你想去哪兒?”


    “喲,哪兒也別去,就陪我坐著聊聊。你不會有意見吧,呃?”


    “那還用說。”


    菲利普心想,她準是對他自己有了幾分情意。假使在三個月以前,要她一晚上哪兒也別去,淨坐著聊天,她不覺得厭煩死了才怪呢。那天天氣晴朗,春意盎然,這更增添了菲利普的興致。他現在極容易滿足。


    “我說,等夏天來了那才帶勁呢,”菲利普說,此刻他們正坐在去索霍區的公共汽車的頂層上(米爾德麗德主動提議說,不該那麽鋪張,出門老是坐馬車)。“每逢星期天,我們就可以在泰晤士河上玩它一整天。我們可以自備午餐,隨身帶個食品籃。”


    她莞爾一笑,菲利普見了頓添一股勇氣,一把握住她的手。她也無意抽回。


    “我真要說,你開始有點喜歡我了。”他滿麵春風。


    “你真傻。明知道我喜歡你,要不我幹嘛跟你上這兒來呢?”


    他倆現在已是索霍區那家小餐館的老主顧了,patronne1一見他們進來,就衝著他們含笑致意。那個跑堂的更是一臉巴結之色。


    〔注1:法語,老板。〕


    “今晚讓我來點菜,”米爾德麗德說。


    菲利普把菜單遞給了她,覺得她今晚分外嫵媚動人。她點了幾個她最愛吃的菜肴。菜單上不多幾樣菜,這家館子所有的菜肴他們都已品嚐過多次。菲利普喜形於色,一會兒窺視她的雙眼,一會兒望著她那張盡善盡美的蒼白臉龐出神。吃完晚餐,米爾德麗德破例抽了支煙,她是難得抽煙的。


    “我覺得女人抽煙叫人看著怪不順眼的,”她說。


    她遲疑了片刻,又接著說:


    “我要你今晚帶我出來,又要你請我吃飯,你是否感到有點意外?”


    “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我有話要對你說,菲利普。”


    他飛快地瞥了她一眼,心頭猛地咯瞪一沉。不過他現在已老練多了。


    “往下說呀,”他臉上仍掛著微笑。


    “你不會傻嗬嗬地想不開吧?告訴你,我快要結婚了。”


    “真的?”菲利普說。


    他一時想不出別的話來說。他以前也常考慮到這種可能性,還想象自己到時候會作何反應。他一想到自己早晚難逃此絕境,便覺得心如刀絞,甚至還轉過自殺的念頭,估計自己到時候會陷入瘋狂的怒火而無力自拔。然而,也許正因為他對這一局麵早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所以事到臨頭,他反倒隻有一種精疲力竭之感,好似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業已氣息奄奄,萬念俱灰,隻求他人別來打擾。


    “你知道我年紀一天天大了,”她說,“今年已經二十四歲,該有個歸宿了。”


    菲利普沒有應聲。他望望坐在櫃台後麵的飯館老板,隨後目光又落在一位女客身上,望著她帽子上的一根紅羽毛。米爾德麗德有些惱火。


    “你該向我道喜才是。”


    “該向你道喜,可不?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經常在夢裏夢到這事。你要我帶你出來吃飯,我喜歡得合不攏嘴,原來竟是這麽回事,想想還真發噱。你要同誰結婚?”


    “米勒,”她回答說,現出幾分赧顏。


    “米勒!”菲利普驚訝得失聲叫了起來,“這幾個月你一直沒見到過他。”


    “上星期他上店裏來吃中飯,把這事兒提了出來。他是個賺大錢的人。眼下每星期掙七鎊,日後光景還要好。”


    菲利普又不作聲了。他想到米爾德麗德過去就一向喜歡米勒。米勒能使她笑逐顏開,他的異國血統中有著一股奇異的魅力,米爾德麗德不知不覺地被他迷住了。


    “說來這也是難免的,”他最後這麽說道。“誰出的價高,就該歸誰所有。你們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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