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後,菲利普強迫自己來到文森特廣場。舉手按鈴的時候,他內心充滿著憂傷。他懷有一種因錯待了諾拉而忐忑不安的心情。他不敢埋怨諾拉。他知道她的性子暴躁,而他又不願看到吵架的場麵。也許最好的辦法還是直截了當地告訴她,說米爾德麗德現在又回到了他的身邊,而他對她依然是一往情深,熱烈地愛著她。對此,他深感內疚,但他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奉獻給諾拉的了。他料想到諾拉會感到極端痛苦,因為他明白她是愛自己的。以往她對他所懷的鍾愛之情,使他感到心旌飄搖,而他對此也不勝感激之至。但是,眼下這一切簡直太可怕了。她不應該忍受他強加於她的痛苦。他暗暗地問自己,現在她會怎樣接待自己呢?當他沿著階梯拾級而上時,她一切可能的舉止行動一一掠過他的心頭。他叩著房門。他感到臉色刷地發白,不知道該如何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


    諾拉正埋頭奮筆疾書,但當菲利普跨進房間時,她霍地跳了起來。


    “我聽出是你的腳步聲,”她嚷嚷著,“近來你躲到哪兒去啦?你這個淘氣鬼!”


    她喜氣洋洋地朝他走來,兩臂勾住了他的頸脖。看到諾拉感到很高興,菲利普吻了她,然後故作姿態,說他極想用茶點。諾拉連忙生火,煮沸鍋裏的水。


    “我最近忙得不可開交,”他笨嘴拙舌地說。


    接著,諾拉神采飛揚地絮聒開了,告訴他她受托為一家以往從未雇傭過她的公司寫一個中篇小說。為此,她可以拿到十五個畿尼吶。


    “這筆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來告訴你我們該幹些什麽。我們自己會鈔出去溜它一圈,到牛津去玩上一天,好嗎?我就是喜歡去看看那兒的幾所學院。”


    菲利普凝視著她,窺察她那雙眸子裏是否有埋怨的陰影。但是,她那雙眸子同往常一樣,流露出坦率、歡樂的目光:見到了他,她感到欣喜雀躍。他的心沉甸甸的。但不能把那個殘忍的事實披露給她聽。諾拉給他烤了點麵包,還把他當作小孩一樣,將麵包切成小塊才遞給他。


    “下作坯,吃飽了嗎?”她問道。


    他點點頭,不覺莞爾。她為他點了支煙。接著,她同往常一樣,走過來坐在菲利普的雙膝上。她的身子很輕。她往後靠著,偎依在他的懷裏,臉上浮泛起甜蜜幸福的神情。


    “給我說些可心的話兒吧,”她喃喃地說。


    “說些什麽呢?”


    “你可以想象說你非常喜歡我。”


    “我一直很喜歡你,這你是知道的。”


    這會兒,他實在不忍心啟口,把那件事情告訴諾拉,無論如何,也要讓她安安寧寧地度過這一天。或許,他可以采取寫信的方式告訴她。在信裏講要容易得多。想起她會痛哭流涕,他實在於心不忍啊。諾拉逗他吻他,然而在接吻的時候,他想起了米爾德麗德,想起了米爾德麗德的蒼白的、薄薄的嘴唇。對米爾德麗德的回憶,猶如一個無骸的形體——一個要比人影豐富、充實得多的形體——每時每刻都在纏著他,不時地使他變得心猿意馬,神思恍惚。


    “你今天太沉默了,”諾拉說。


    在他們兩人之間,她的嘴碎話多總是老牌的笑把兒。他回答說:


    “你從來不讓我有置喙的餘地,因此,我已經沒有講話的習慣了。”


    “但是,你也不在聽我說話呀,這種態度可不好。”


    他臉微微發紅,不禁懷疑起她對自己內心的隱秘是否有所察覺。他局促不安地移開自己的眼光。這天下午,諾拉身子的重量令人生厭,他不想讓她碰到自己。


    “我的腳發麻了,”他說。


    “真對不起,”她叫喊了一聲,從他腿上猛地跳了下來,“要是我改不掉這個坐在紳士們膝上的習慣,那就非得行減肥法不可囉!”


    菲利普煞有介事地在地板上跺跺腳,還繞著房間兜圈兒。然後,他站在壁爐跟前,這樣她就無法再坐在他的腿上了。在她講話的當兒,他認為諾拉要比米爾德麗德高強十倍,諾拉給他帶來了更多的樂趣,同諾拉談話時他心情更為愉快,她要比米爾德麗德聰穎得多,而且性情更為溫柔。她是個賢淑、誠實、有膽有識的小婦人。而米爾德麗德呢?他痛苦地認為,這幾個形容沒有一個她是配的。倘若他還有理智的話,他應該矢誌不渝地守著諾拉,她一定會使他感覺到比他同米爾德麗德在一起要幸福得多。不管怎麽說,諾拉對他是一往情深,而米爾德麗德卻隻是感激他的幫助而已。不過話得說回來,重要的還在於與其被人愛還不如去愛別人,他心心念念地思念著米爾德麗德。他寧可隻同米爾德麗德待上十分鍾,也不願同諾拉待整整一個下午,他把在米爾德麗德冷冰冰的嘴唇上吻上一吻,看得要比吻遍諾拉全身更有價值。


    “我簡直不能自拔,”他暗自思忖著,“米爾德麗德可算是銘刻在我的心靈上了。”


    縱然她無心無肝、腐化墮落和俗不可耐,縱然她愚蠢無知、貪婪嗜欲,他都毫不在乎,還是愛戀著她。他寧可同這一個結合在一起過痛苦悲慘的日子,也不願同那一個在一起共享鸞鳳和鳴之樂。


    他站起來要走的時候,諾拉漫不經心地說:


    “嗯,我明天等你來,好嗎?”


    “好的,”他應了一聲。


    他心裏明白,翌日他要去幫米爾德麗德搬家,不能上這兒來了。可是,他沒有勇氣說出口。他決定給她打個電報來。米爾德麗德上午去看了那兩個房間,頗為中意。中飯後,菲利普同她一道去海伯裏。她有一隻箱子用來盛放衣服,另一隻箱子裏裝些零星雜物、坐墊、燈罩、相片鏡框等等,她要用這些東西來把那套租賃的房間布置得像個家庭的模樣。此外,她還有兩三隻碩大的硬紙板箱子。不過,這些物件全都迭放在四輪出租馬車上,也沒有碰到車頂。他們通過維多利亞大街時,菲利普蜷縮在馬車的後座,以防萬一被偶然路過這裏的諾拉撞見。他沒有得到打電報的機會,而電報也不能在沃克斯霍爾大橋路的郵政局裏打,這會使諾拉對他在那條路上的行動產生懷疑。再說,要是他人在那兒,他就毫無借口不到近在咫尺的她的寓所所在的那個廣場上。他決定最好還是花上半個小時,跑去看她一趟。然而,這件迫於情勢不得不做的事,弄得他心煩意亂。他很生諾拉的氣,因為正是她使自己變得如此庸俗卑下、失魂落魄。但是,同米爾德麗德待在一起,他卻感到心馳神蕩。幫她打開行李時,他心裏頭有說不出的高興;他為自己一手把米爾德麗德安頓在由他找到的並由他付房租的寓所裏,心中蕩漾著一種微妙的占有欲。他可舍不得讓她累壞了身子。為她做點兒事是一種樂趣,而她自己卻不願做別人急欲替她做的事兒。他為她打開箱了,取出衣服擺在一邊。見她不再提議外出,他便給她拿來拖鞋,並替她脫下靴子。他為自己代操奴賤之役而感到由衷的高興。


    當他雙膝下跪替她解開靴子的鈕扣時,米爾德麗德一邊輕憐蜜愛地撫摩著他的頭發,一邊說,“你太嬌慣我了。”


    他驀地抓起她的雙手吻了起來。


    “有你在這兒,真叫人感到愉快。”


    他整理坐墊,擺好相片鏡框。她還有幾隻綠色的陶瓶。


    “我將給你弄些花來放在瓶裏,”他說。


    他驕傲地環顧四周,打量著自己幹的工作。


    “我不準備出去了,我想我還是穿件寬鬆的女袍,”她說。“幫我從後麵解開鈕扣,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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