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們聽後又爆發出一陣熱烈的笑聲。蒂勒爾大夫閃爍著興奮的目光,朝他們掃視了一下。然後,他按了按鈴,吩咐探頭進來的傳達說:


    “請叫複診女病人進來。”


    在傳達把複診女病人領進就診室時,他身子後仰靠在椅背上,同住院醫生聊起天來。女病人徐徐進入房間,中間有一隊隊身患貧血症,額前留著蓬鬆的劉海,嘴唇慘白的姑娘。她們吃的食物很粗糙,而且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但她們還是患有消化不良症。那些上了年紀的婦人,有胖墩墩的,也有瘦骨嶙峋的,因生育過多,天一涼就咳個不停,過早地衰老了。這些女人身上,這病那病的,應有盡有。蒂勒爾大夫和住院醫生很快就把她們打發走了。隨著時間的流逝,那小小的就診室裏的空氣變得越來越渾濁。住院醫生看了看手上的表。


    “今天初診的女病人多不多?”蒂勒爾大夫問了一聲。


    “我想不會少的,”住院醫生回答說。


    “我們還是讓她們都進來吧。你繼續替老病號看。”


    初診的女病人被喚進了就診室。男人生病,大都是由飲酒過度而引起的,可對女人來說,她們的疾病則大半是由營養不良引起的。到了六點鍾光景,病人全都看完了。由於全神貫注地站了整整一個下午,再加上房間裏空氣渾濁,菲利普覺得筋疲力盡。此時,他同其他幾位助手一起踱向醫學院去用茶。他感到工作富有情趣,令人向往,表麵看來雖然粗陋,但其間卻富有人情味,倒是藝術家們用來創作的好素材。菲利普突然想到自己本人就處在藝術家的地位上,而那些病人不過是捏在自己手中的泥團,心頭不覺掠過一陣狂喜。當回憶起自己當年在巴黎度過的時光時,菲利普饒有興味地聳了聳肩。那會兒,他抱著創造出美好事物的目的,成天熱中於色彩、聲調、價值,天曉得是些什麽玩意兒。同男男女女的病人直接打交道,使他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感。他發覺在端詳他們的麵孔和傾聽他們的談吐中間自有無窮的樂趣。他們走起路來,各有各的姿勢,有的粗魯地拖曳著腳步,有的踏著輕快的碎步,有的邁著緩慢、沉重的步子,還有的則羞羞答答,忸怩不前。往往隻要瞧一眼他們的外表就知道他們從事何種職業。你學會該怎麽發問才能使他們懂得你的意思,你會發現在哪些問題上他們通常是要撒謊的,這時你曉得該問哪些問題才能從他們嘴裏掏出真情來。你發覺人們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提著相同的問題。在接受對危急病症開的處方時,有的人不是啟齒一笑就是開個玩笑,可有的卻一臉喪氣,絕望至極。菲利普發覺自己同這些人在一起時,就不像以往同別人在一起時那樣害羞膽怯。他並不感到他有什麽憐憫,因為憐憫意味著自己在擺架子。同他們在一起時,他大有如魚得水之感。他還發覺自己有能耐叫他們安下心來,而每天大夫叫他檢查病人時,他彷佛覺得那病人懷著一種特殊的信任感把自己托付給他似的。


    “也許,”菲利普暗自思忖著,這當兒,臉上還掛著一絲微笑呢,“也許我生來就是當醫生的料子。如果我無意中選擇了正適合我幹的事兒,那簡直太有趣了。”


    在菲利普看來,助手們中間隻有他才能領悟到那些下午值班中的富有戲劇性的意趣。對其他助手來說,那些男女僅僅是一個個病人而已。要是病情錯綜複雜,他們就歡迎;要是病情一目了然,他們就會覺得厭煩。他們為聽到了雜音或為檢查出肝病而不勝驚訝;聽到肺部發出的一種異乎尋常的響聲,他們就會喋喋不休地議論起來。但是,對菲利普來說,事情遠不止於此。他隻是看看他們的長相,頭部的形狀,手、眼神以及鼻子的高低,就覺得興趣盎然。在那門診室裏,他看到的是被不測之故侵襲的人的本性,此時世俗的麵具被粗暴地撕下了,呈現在眼前的是赤裸裸的心靈。有時還會看到一種無師自通的禁欲主義的表現,那情景簡直動人心魄。有一次,菲利普遇上一位粗魯、目不識丁的男病人。他告訴菲利普說他的病已無可救藥,但說話時極力控製自己的情感。麵對使得這位老兄在陌生人麵前還是那麽堅毅的奇妙的本能,菲利普不由得驚訝不已。要是他本人麵對著自己的心靈時,是否也能這樣勇敢呢?是否會向絕望的情感低頭屈服呢?有時候也會發生令人悲傷的事情。一次,有位少婦帶了她妹妹來作體檢。那位姑娘年方十八,容顏嬌嫩,生著一對大大的藍眼睛。有那麽一會兒,淺色的頭發在一縷秋天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縷縷金光。她的膚色美得驚人。在場的幾位助手微笑地盯視著她。在這幾間邋裏邋遢的門診室裏,他們很少看到這樣的窈窕女郎。那位少婦開始介紹親屬病史,說她的父母雙親均死於肺結核。一位弟弟和一位妹妹也由於同樣的原因而夭亡了。她們姐妹倆是這家的幸存者。那位姑娘近來老是咳嗽,還日見消瘦。她解開罩衫,露出那白如牛奶的脖子。蒂勒爾大夫默默地檢查著。同往常一樣,他的動作敏捷利落。他吩咐兩三個助手用聽診器診聽他手指示的部位。接著,他叫那位姑娘扣好衣服。那位少婦站得稍遠一點。為了不讓那姑娘聽見,她壓低了嗓門說話。她的聲音因害怕而發顫了。


    “大夫,她沒得肺病,是不?”


    “恐怕她毫無疑問是得了。”


    “她是最後一個了。她再一走,我可沒一個親人了。”


    那個少婦嚶嚶抽泣起來。蒂勒爾大夫臉色陰鬱地望著她。他私下裏想她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同樣活不長。那姑娘轉過身來,發覺她姐姐在流淚。她明白這意味著什麽。血色漸漸從她那張嫵媚的臉蛋上褪去,兩行淚珠順著雙頰撲簌而下。她們倆站了分把鍾,無聲地抽泣著。接著,那少婦把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幾個人都忘了,走到她妹妹跟前,一把把她摟在懷裏,一前一後地搖晃著,彷佛是在哄嬰兒似的。


    她們走後,一位學生問道:


    “你認為她還能活多久?”


    蒂勒爾大夫聳了聳雙肩。


    “她的兄弟和姐妹一發現症狀以後三個月就死了。她也會是這樣的。假如她們有錢,那還可以想想辦法。你可不能叫她們上聖馬利茲醫院去呀。對她們這種人來說,無法可想。”


    一天,來了位身體強壯、正當盛年的中年漢子。他身上有塊地方終日疼痛不止,使他備受折磨。可給他看病的這位跛腳醫生看來並沒有使他的疼痛有絲毫的減輕,最後診斷為不治之症,隻有等死。這不是那種令人膽寒然而還是情有可原的不可避免的死亡,因為科學在這病症麵前也束手無策嘛。這種死亡之所以不可避免,是因為這個人不過是錯綜複雜的社會文明這部龐大機器上的一個小小齒輪,就像一部自動機那樣,壓根兒無力改變自己周圍的環境。要病痊愈,他就得徹底休息。然而,蒂勒爾大夫並沒有要求他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你該換個輕微的工種幹幹。”


    “在我那個行業裏,可沒一件輕活。”


    “嗯,你再這樣幹下去,是要送命的。你的病可不輕呢。”


    “你的意思是說我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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