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你沒有意識到,你享有一種非常罕見、非常微妙的特權嗎?當然囉,你應該使出渾身解數,來證明你的高尚的品德是足以信賴的。”


    “這種罕見的、微妙的特權,我可擔當不起呀,”菲利普頂了一句。


    每當提及錢的事兒,倫納德·厄普薑總是流露出一種不屑一顧的神氣,而且,他那敏感的天性總是變得激忿起來。


    “克朗肖的舉止言談本來還有些優美的東西,可都被你的死乞白賴給攪了。你應該給你所體會不到的微妙的想象留些餘地嘛。”


    菲利普的臉色陰沉。


    “我們一起去找克朗肖評評理,”菲利普態度冷冷地說。


    那位詩人正躺在床上看書,嘴裏還叼著煙鬥呢。房間裏彌漫著一股黴臭味。盡管菲利普常來打掃收拾,但房間裏還是邋裏邋遢的。看來,克朗肖住到哪兒,哪兒就休想幹淨。克朗肖看見他們倆走了進來,便摘下了眼鏡。此時,菲利普簡直是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厄普薑說你埋怨我老是催你去請醫生看病,”菲利普說。“我要你去看病,是因為你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再說,你一直不去找醫生看病的話,那我就無法得到健康證明書。一旦你去世,我可要被傳訊,還會為沒請醫生一事受到指責。”


    “這一點我倒沒想到。我原以為你催我去看病,是為了我而不是為你自個兒著想的。那好吧,你願什麽時候請醫生來,我就什麽時候看病。”


    菲利普沉默不語,隻是以難以察覺的動作聳了聳雙肩。一直在注視著他的克朗肖不由得哧哧笑了起來。


    “別生氣嘛,親愛的。我曉得,你想為我做你所能做到的一切。那就請你去叫醫生來吧。說不定他真能幫點我的忙呢。至少說,這樣可以使你得到些安慰。”接著,他把目光轉向厄普薑。“你是個地道的蠢貨,倫納德。你怎麽想起來去傷他的心呢?除了在我死後為我寫篇漂亮的文章外,你啥也不會為我做的。我一向了解你。”


    次日,菲利普跑去找蒂勒爾大夫。他想隻要他把克朗肖的病情一講,蒂勒爾大夫那個人準感興趣。事情果真是這樣。蒂勒爾大夫一下班,就跟著菲利普來到肯寧頓大街。他完全同意菲利普早先講的那番話,也認為克朗肖已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


    “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把他送進醫院,”他對菲利普說道。“可以安排他住在單人病房裏。”


    “說啥他也不會肯的。”


    “要知道,他每分鍾都有死亡的可能。要不,很可能還會再次生肺炎。”


    菲利普點點頭。蒂勒爾大夫又囑咐了幾句,並答應菲利普他隨叫隨到。臨走時,他還留下了自己的地址。菲利普送走大夫,回到克朗肖的身邊,發覺他正沉靜地捧著一本書看呢。克朗肖連問一聲醫生有何囑咐都沒有問。


    “親愛的老弟,這下你該滿意了吧?”他問道。


    “我想,你說啥也不會照蒂勒爾大夫的囑咐去做的,對不?”


    “那自然囉,”克朗肖笑眯眯地應了一聲。


    〖八十五〗


    半個月以後的一天黃昏,菲利普從醫院下班回到寓所,敲了敲克朗肖的房門,見裏麵沒有動靜,便推門走了進去。克朗肖蜷曲著身子側臥著,菲利普來到床頭前。他不知克朗肖是在睡夢中呢,還是同往常一樣,隻是躺在床上生悶氣。看到他的嘴巴張著,菲利普不由得一驚。他摸了摸克朗肖的肩頭,不禁驚叫了起來,連忙把手伸進克朗肖的襯衫底下試試心跳,他一下呆住了,惶然不知所措。絕望之中,他掏出鏡子放在克朗肖的嘴上,因為他曾經聽說以前人們也是這樣做的。看到自己獨自同克朗肖的屍體待在一起,菲利普感到驚恐不安。他身上衣帽齊全,便噔噔跑下樓去,來到街上,跳上一輛馬車,直奔哈利大街。幸好蒂勒爾大夫在家。


    “嘿,請你立即跟我走一趟好吧?我想克朗肖已經死了。”


    “他死了,我去也沒多大用處,對不?”


    “你能陪我走一趟,我將感激不盡。我已叫了輛馬車,就停在門口。隻消半個小時,你就可以回來的。”


    蒂勒爾戴上了帽子。在馬車裏,他問了菲利普一兩個問題。


    “今天早晨我走的時候,他的病情也不見得比平時壞呀,”菲利普告訴蒂勒爾大夫說。“可是我剛才走進他的房間時,可把我嚇了一跳。想想看,他臨終時身旁連一個人也沒有……您認為當時他知道自己要死嗎?”


    這時,克朗肖先前說過的話兒又回響在菲利普的耳邊,他暗自思忖著,不知克朗肖在生命即將終止的那一剎那,有沒有被死亡的恐懼所嚇倒。菲利普設想著自己處於同樣的境地,麵對死神的威脅,必然會驚惶失色,更何況克朗肖臨終時,身邊連一個安慰的人都沒有哇。


    “你的心情很不好,”蒂勒爾大夫說。


    蒂勒爾大夫睜著晶瑩閃爍的藍眼睛凝視著菲利普,目光中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他在看過克朗肖的屍體後對菲利普說:


    “他已經死了好幾個鍾頭了。我認為他是在睡眠中死去的。病人有時候是這樣咽氣的。”


    克朗肖的軀體縮作一團,不堪入目,沒有一點人樣。蒂勒爾大夫平心靜氣地盯視著屍體,接著下意識地掏出懷表瞥了一眼。


    “嗯,我得走了。待會兒我派人給你送死亡證明書來。我想你該給他的親屬報喪。”


    “我想他並沒有什麽親屬,”菲利普答了一句。


    “那葬禮怎麽辦?”


    “喔,這由我來操持。”


    蒂勒爾大夫朝菲利普瞥了一眼,肚裏盤算著他該不該為葬禮掏幾個英鎊。他對菲利普的經濟狀況一無所知,說不定菲利普完全有能力承擔這筆費用,要是這時他提出掏錢的話,菲利普也許會覺得此舉太不禮貌。


    “唔,有什麽要我幫忙的,盡管說好了,”他最後說了這麽一句。


    菲利普陪他走到門口,兩人便分手了。菲利普徑直去電報局拍了個電報,向倫納德·厄普薑報喪。然後,菲利普去找殯儀員。每天上醫院時,菲利普都得經過這位殯儀員的店麵,櫥窗裏一塊黑布上寫的“經濟、迅速、得體”六個銀光閃閃的大字,陳列在櫥窗裏的兩口棺材模型,常常吸引住他的注意力。這位殯儀員是個矮胖的猶太人,一頭黑色鬈發,又長又油膩,在一根粗壯的手指上套了隻鑽石戒指。他用一種既頤指氣使又神情溫和的態度接待了上門來的菲利普。他不久便發覺菲利普一籌莫展,於是答應立即派個婦人去張羅必不可少的事宜。他建議舉辦的葬禮頗有些氣派;而菲利普看到這位殯儀員似乎認為他的異議有些兒吝嗇,不覺自慚形穢起來。為這區區小事而同他討價還價,實在有失體麵。因此,菲利普最後同意承擔這筆他根本承擔不起的費用。


    “我很理解您的心情,先生,”殯儀員說,“您不希望大肆鋪張——而我自己也不喜歡擺闊講場麵——可是,您希望把事情辦得體體麵麵的呀。您盡管放心,把事情交給我好了。我一定盡力讓您少花錢,而把事情辦得既妥貼又得體。我就說這麽些,也沒別的可說了。”


    菲利普回家吃晚飯。在這當兒,那個婦人上門來陳殮克朗肖的遺體。不一會兒,倫納德·厄普薑打來的電報送到了。


    驚悉噩耗,痛悼不已。今晚外出聚餐,不能前往,頗為遺憾。明日一早見您。深表同情。厄普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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