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隔多久,那位婦人篤篤敲著客廳的房門。


    “先生,我幹完了。您是否進去瞧他一眼,看我做的合適不?”


    菲利普尾隨她走了進去。克朗肖仰麵直挺挺地躺著,兩眼緊閉,雙手虔誠地交叉著放在胸口。


    “按理說,您該在他身邊放上些鮮花,先生。”


    “我明天就去弄些來。”


    那位婦人向那具僵直的軀體投去滿意的一瞥。她已經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便捋下袖管,解開圍裙,戴上無簷軟帽。菲利普問她要多少工錢。


    “嗯,先生,有給兩先令六便士的,也有給五先令的。”


    菲利普滿麵赧顏地遞給那位婦人不到五個先令的工錢,而她卻以與菲利普眼下所懷有的莫大的哀痛相稱的心情連聲道謝,隨即便告退了。菲利普仍舊回到客廳,收拾掉晚飯留下來的剩菜殘湯,坐下來閱讀沃爾沙姆撰寫的《外科學》。他發現這本書很難懂。他感到自己內心異常緊張,樓梯上一有響聲,便從坐位上驚起,那顆心突突亂跳不止。隔壁房間裏的東西,原先還是個人,可眼下卻化作烏有,使得他心裏充滿驚悸。罩著房間的沉寂氣氛彷佛也有生命似的,裏麵像是有個神秘物在悄然移動著;死亡的陰影沉重地壓迫著這套房間,令人不可思議,森然可怖。菲利普為了曾經是他朋友的那個人而驀地生出一種恐懼感。他力圖迫使自己專心致誌地讀書,但過了沒多一會,他便絕望地把書推開了。剛剛結束的那條生命毫無價值,這一點使得他心煩意亂。問題倒並不在克朗肖是死還是依舊活著,哪怕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克朗肖這麽個人,情況還是如此。菲利普想起了青年時代的克朗肖,然而要在自己腦海裏勾勒出身材細長、步履輕快有力、腦袋覆著頭發、意氣風發、充滿了信心的克朗肖來,還得作一番想象才行呢。在這裏,菲利普的人生準則——即如同附近的警察那樣憑本能行事——卻未能奏效。這是因為克朗肖生前舉行的也是這套人生準則,但他到頭來還是令人可悲可歎地失敗了。看來人的本能不足信。菲利普不禁覺得什麽都隻是偶然。他捫心自問,要是那套人生準則不能奏效,那麽還有什麽樣的人生準則呢?為什麽人們往往采取這一種方式而不采取另一種方式行事呢?人們是憑自己的情感去行動的,但是他們的情感有時可能是好的,也有可能是壞的呀。看來,他們的情感是把他們引向成功還是毀滅,純粹是偶然的際遇而已。人生像是一片無法擺脫的混濁。人們在這種無形的力量的驅使下四處奔波,但是對這樣做的目的何在,他們卻一個也回答不出,似乎隻是為了奔波而奔波。


    翌日清晨,倫納德·厄普薑手持一個用月桂樹枝紮成的小花圈來到菲利普的寓所。他對自己向逝去的詩人敬獻這樣的花圈的做法頗為得意,不顧菲利普無聲的反感,試著把花圈套在克朗肖的禿頭上,可那模樣兒實在不雅,看上去就像跳舞廳裏卑劣的小醜戴的帽子的帽簷。


    “我去把它拿下來,重新放在他的心口,”厄普薑說。


    “可你卻把花圈放到他的肚子上去了,”菲利普說。


    厄普薑聽後淡然一笑。


    “隻有詩人才知道詩人的心在哪裏,”他接著回答道。


    他們倆一起回到客廳。菲利普把葬禮的籌備情況告訴了厄普薑。


    “我希望你不要心疼花錢。我喜歡靈柩後麵有一長隊空馬車跟隨著,還要讓所有的馬匹全都裝飾著長長的隨風飄搖的羽翎,送葬隊伍裏應該包括一大批啞巴,他們頭戴係有長長飄帶的帽子。我很欣賞空馬車的想法。”


    “葬禮的一切開銷顯然將落在我的肩上,可目前我手頭並不寬裕,因此我想盡量壓縮葬禮的規模。”


    “但是,我親愛的老兄,那你為何不把葬禮辦得像是給一位乞丐送葬那樣呢?那樣的話,或者還有點兒詩意呢。你就是有一種在辦平庸的事業方麵從來不會有過錯的本能。”


    菲利普臉紅了,但並沒有搭腔。翌日,他同厄普薑一道坐在他出錢雇來的馬車裏,跟在靈柩的後麵。勞森不能親自前來,送來了個花圈,以示哀悼。為了不使靈柩顯得太冷清,菲利普自己掏錢買了一對花圈。在回來的路上,馬車夫不時揮鞭策馬奔馳。菲利普心力交瘁,頓時酣然入睡了。後來他被厄普薑的說話聲喚醒了。


    “幸好他的詩集還沒有出。我想,我們還是把詩集推遲一點出版的好。這樣,我可以為詩集作序。我在去墓地的途中就開始考慮這個問題。我相信我能夠做件非常好的事。不管怎麽說,作為開頭,先為《星期六評論》雜誌寫篇文章。”


    菲利普沒有接他的話碴。馬車裏一片沉靜。最後還是厄普薑開腔說:


    “我要充分利用我寫的文章的想法恐怕還是比較明智的。我想為幾家評論雜誌中的一家寫篇文章,然後將此文作為詩集的前言再印一次。”


    菲利普密切注視著所有的雜誌,幾個星期以後,厄普薑的文章終於麵世了。那篇文章似乎還掀起了一陣波動,許多家報紙還競相摘要刊登呢。這確實是篇妙文,還略帶傳記的性質,因為很少有人了解克朗肖的早期生活。文章構思精巧,口氣親切動人,語言也十分形象生動。倫納德·厄普薑擷取克朗肖在拉丁區與人交談和吟詩作賦的幾個鏡頭,以其纏繞繁複的筆調,將它們描繪得有聲有色,風雅別致;經他筆下生花,克朗肖的形象頓時栩栩如生,躍然紙上,變成了英國的凡萊恩1。他描寫了克朗肖的淒慘的結局,以及那個坐落在索霍區的寒傖的小閣樓;他還允許自己有節製地陳述為說服那位詩人移居一間坐落在百花爭豔的果園、掩映在忍冬樹樹蔭裏的村舍所作的種種努力,他那嚴謹的態度著實令人神魂顛倒,使人想起他的為人豈止是謙遜,簡直是豁達大度。寫到這裏的時候,倫納德·厄普薑添枝加葉,大肆渲染,其措詞顯得端莊卻又戰戰兢兢,雖誇張卻又委婉動人。然而有人卻缺乏同情心,雖出於好心但卻又不老練,把這位詩人帶上了俗不可耐卻體麵的肯寧頓大街!倫納德·厄普薑之所以用那種有所克製的詼諧的口氣描寫肯寧頓大街,是因為恪守托馬斯·希朗爵士的遣詞造句的風格所必須的。他還巧妙地用一種諷刺的口吻敘述了克朗肖生前最後三個星期的情況,說什麽克朗肖以極大的耐心忍受了那位自命為他的看護的青年學生,那位青年學生好心卻辦了壞事。還敘述了那位天才的流浪者在那不可救藥的小富人家氛圍中的可憐的境遇。他還引用了艾賽亞2的名言“美自灰燼出”來比喻克朗肖。對那位為社會所遺棄的詩人竟死在那俗不可耐的體麵的氛圍之中,這一反語運用得妙極了,這使得倫納德·厄普薑想起了耶穌基督置身於法利賽人3中間的情景來,而這一聯想又給了他一個略顯文采的機會寫下一段字字璣珠的佳文。接著他又告訴讀者,說逝者的一位朋友把一個月桂樹枝編成的花圈安放在仙逝的詩人的心口。在講述這一雅致的想象時,他那高雅的情趣竟使他能容忍僅僅暗示了一下而沒有直接點明這位朋友是誰。還說死者的那秀美的雙手以一種誘人情欲勃發的姿態安放在阿波羅4的月桂枝上。這些月桂枝散發著藝術的幽香。它比那些精明的水手從物產豐富的、令人不可思議的中國帶回來的綠寶石還要綠。跟上文相比,文章的結尾更有畫龍點睛之妙。他詳細敘述了為他舉行的小富人家的平淡無奇、毫無詩意的葬禮的情況,本來對像克朗肖這樣的詩人,要不就應該像安葬王子那樣,要不就該像埋葬一個乞丐那樣舉行葬禮的。這是一次登峰造極的打擊,是非利士5人對藝術、美和非物質的事物取得了最後勝利。


    〔注1:法國詩人。〕


    〔注2:基督教《聖經》中的人物,希伯來的大預言家。〕


    〔注3:古代猶太教一個派別的成員。該派標榜墨守傳統禮儀,基督教聖經中稱他們是言行不一致的偽善者。〕


    〔注4:古代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據傳說,阿波羅愛上了河神涅俄斯的女兒達佛涅。當達佛涅拒絕了他的愛情後,阿波羅窮追不舍,將要追及時,由涅俄斯把她變成了一株桂樹。阿波羅便采了一些月桂樹的枝葉做了一個花冠,戴在自己的頭上,作為永久的紀念。後世“桂冠詩人”一詞即起源於這個故事。〕


    〔注5:巴勒斯坦西南岸的古代國家(公元前十二世紀至四世紀)。非利士人是猶太民族的強敵,一般被視為沒教養、不懂文學藝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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