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菲利普養成了每個星期日都上阿特爾涅家的習慣。他深得阿特爾涅的兒女們的愛戴,這是因為他心地純真,從來不生氣的緣故。還有一個最簡單不過的理由是他也喜歡他們。每當菲利普來按響門鈴的時候,一個孩子便從窗戶探出小腦袋,要是吃準是菲利普到了的話,孩子們便一窩蜂地衝下樓來開門迎他,接著一個個投入菲利普的懷抱。用茶點的時候,他們你爭我奪地搶著坐在菲利普的身邊。沒過多久,他們便稱呼他菲利普叔叔了。


    阿特爾涅談鋒甚健,因此菲利普漸漸了解到阿特爾涅在不同時期的生活情況。阿特爾涅一生中幹過不少行業,但在菲利普的印象中,阿特爾涅每做一項工作,總是設法把工作弄得一團糟。他曾在錫蘭1的一個茶場裏做過事,還在美國當過兜售意大利酒的旅行推銷員。他在托萊多水利公司任秘書一職比他幹任何別的差使都長。他當過記者,一度還是一家晚報的違警罪法庭新聞記者。他還當過英國中部地區一家報紙的副編輯以及裏維埃拉的另一家報紙的編輯。阿特爾涅從他幹過的種種職業裏搜集到不少趣聞,他什麽時候想娛樂一番,就興趣盎然地抖落那些趣聞。他披卷破帙,博覽群書,主要的興趣在讀些海內珍本;他講起那些充滿深奧難懂的知識的故事來,真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還像小孩子似的,看到聽眾臉上顯出驚奇的神情而感到沾沾自喜。三四年以前,他落到了赤貧如洗的境地,不得不接受一家大花布公司的新聞代理人一職。他自認自己才識過人,覺得接受這一差使埋沒了自己的才幹,但是,在他妻子的一再堅持之下,以及迫於家庭生計,他才硬著頭皮幹了下來。


    〔注1:斯裏蘭卡的舊稱。〕


    〖九十〗


    菲利普從阿特爾涅家告辭出來,穿過昌策裏巷,沿著河濱馬路走到國會大街的盡頭去搭乘公共汽車。同阿特爾涅一家結識六個星期之後的一個星期天,菲利普同往常一樣趕著去乘公共汽車,到站後發覺開往肯寧頓的汽車已客滿了。此時雖說還是六月,但白天下了整整一天的雨,夜間的空氣變得既潮濕又陰冷。為了能坐上位子,他便步行來到皮卡迪利廣場。公共汽車停靠在噴泉附近,汽車到達這兒時,車上的乘客很少超過兩三位的。汽車每隔一刻鍾開一班,因此他還得等些時候才能乘上汽車。他目光懶散地瞧著廣場上的人群。酒吧間都打烊了,周圍卻還有不少人在走動。菲利普的腦海裏正翻騰著在阿特爾涅富有魔力的天才的啟迪下萌生出來的各種各樣的念頭。


    驀然間,菲利普的心咯噔一下——他看到了米爾德麗德。他已有好幾個星期沒去想她了。她正要從沙夫茲伯雷林蔭道的轉角處橫穿馬路,見一隊馬車駛過來,便站在候車亭裏等著。她一心想尋找機會穿過馬路,對其他事情一概無暇顧及,米爾德麗德頭戴一頂碩大的黑草帽,上麵飾有一簇羽毛,身上穿了件黑綢衣。那個時候,女人流行穿拖裙。見道路暢通了,米爾德麗德隨即穿過馬路,朝皮卡迪利大街的方向走去,衣裙在身後地上拖著。菲利普懷著一顆狂跳不止的心,默然地尾隨著她。他並不希冀同米爾德麗德說話,隻是心中有些納悶,這麽晚了,她還上哪兒去呢?他想看一看她的臉。米爾德麗德步履蹣跚地往前走去,隨即拐入埃爾街,又穿過裏根特大街,最後又朝著皮卡迪利廣場的方向走去。菲利普被搞懵了,猜不透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也許她是在等人吧。驀地,菲利普產生一種極大的好奇心,想弄清楚她究竟在等誰。米爾德麗德匆匆追趕前麵一位頭戴圓頂硬禮帽的矮個子男人,此人正漫不經心地朝前走去,米爾德麗德乜斜著眼睛,打他身旁擦肩而過。她朝前走去,最後在斯旺-埃德加商店大樓前戛然收住腳步,麵向大路佇候著。當那矮個子男人走近時,米爾德麗德啟齒一笑。那男人瞪著雙眼望了她一會,然後掉過頭去,繼續朝前搖晃而去。此時,菲利普一切都明白了。


    菲利普的心被一種恐懼感緊緊地攫住了。有好一陣子,他隻覺得雙腿軟弱無力,連站都站不住。過了一會兒,他連忙追上米爾德麗德,觸了觸她的臂膀。


    “米爾德麗德!”


    她驀然驚恐地轉過身來。他想米爾德麗德的臉紅了,不過他站在暗處看不分明。半晌,他們倆相對無言地站立著。最後還是米爾德麗德打破了沉默。


    “想不到在這兒見到你!”


    菲利普一時不知說什麽是好,渾身震顫不已。他思緒萬千,心潮起伏,情難自禁。


    “真可怕,”他氣喘籲籲地說,聲音之低,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


    米爾德麗德再也沒有吭聲,轉過身子背朝著菲利普,眼睛朝下望著地麵。菲利普感到自己的臉因痛苦而扭曲著。


    “有沒有說話的地方?”


    “我不想跟你說什麽,”米爾德麗德臉色冷冷地說。“別纏我了,好嗎?”


    菲利普陡然想起說不定她眼下急需用錢,一時不得脫身。


    “你實在沒錢用,我身上倒還有兩三個硬幣,”菲利普脫口而出。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這是回住處的路上碰巧路過這兒。我想等一位跟我在一起工作的女友。”


    “我的天哪,你就別說謊了吧,”菲利普喟然歎道。


    驀地,他發覺米爾德麗德在嚶嚶抽泣,於是又問道:


    “我們能不能找個地方說個話兒?我能不能上你那兒去呢?”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她嗚咽地說。“他們不許我把男人帶到那兒去。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明天去找你。”


    菲利普肚裏雪亮,米爾德麗德是絕不會踐約的。這一回他絕不輕易放她走了。


    “不能捱到明天,我要你現在就帶我去找個地方說話。”


    “嗯,好,地方倒是有一個的,不過要付六先令。”


    “我付給六先令就是了,在哪?”


    米爾德麗德把地址告訴了菲利普,菲利普隨即叫了一輛馬車。馬車駛過不列顛博物館,來到格雷旅館路附近的一條窮街陋巷。米爾德麗德叫車夫把馬車停在街道的轉角處。


    “他們可不喜歡把馬車一直趕到門口,”米爾德麗德嘟噥了一句。


    這還是打他們倆坐上馬車以來的第一句話。他們下了馬車朝前走了幾碼,接著米爾德麗德對著一扇大門重重地連擊三下。菲利普注意到扇形窗上有塊硬紙板告示,上麵寫著“房間出租”的字樣。大門悄然無聲地開了,從裏麵走出一位上了年紀的高個子婦人。她瞪了菲利普一眼,隨後壓低了聲音同米爾德麗德嘰咕了幾句。米爾德麗德領著菲利普穿過過道,來到房子後部的一個房間。裏麵黑洞洞的。米爾德麗德向菲利普討了根火柴,點亮了一盞煤氣燈,因沒有燈罩,火舌直發出刺耳的嘶嘶聲。菲利普這才看清自己此時站在一個又髒又小的臥室裏,裏麵擺著一套漆成鬆樹一般顏色的家具,對這個房間來說,它們顯得太大了。花邊窗簾很齷齪,窗格柵蒙著一把大紙扇。米爾德麗德一屁股癱進壁爐邊的一張安樂椅裏,菲利普則坐在床沿上。他感到害臊。他這才看清米爾德麗德的雙頰塗抹著厚厚的胭脂,眉毛描得漆黑,可她形容憔悴,一副病懨懨的樣子,麵頰上紅紅的胭脂使得她白裏泛綠的膚色分外觸目。米爾德麗德心神不寧地凝視著那麵紙扇,而菲利普也想不出說些什麽,直覺得語塞喉管,像是要哭出來似的,他連忙用手蒙住自己的雙眼。


    “我的上帝,這事真可怕,”菲利普哀戚地歎道。


    “我真弄不懂你大驚小怪些什麽呀,我本以為你心裏一定很高興。”


    菲利普沒有回話,轉眼間她一下子嗚咽起來。


    “你總不會認為我這麽做是因為我喜歡吧?”


    “喔,我親愛的,”菲利普不由得嚷了起來,“我非常難過,簡直難過極了。”


    “這對我屁的用處都沒有!”


    菲利普再一次感到無言以對,生怕自己一開口,她會誤解為他這是在責備或者嘲笑她。


    “孩子呢?”菲利普最後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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