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不要賭氣鬥嘴啦,米爾德麗德,”菲利普輕聲規勸道。


    “我倒不了解你手頭還很有幾個錢呢,竟能每周拋出去一鎊的房錢。”


    “別對我發火。我要讓你明白,我們倆隻能這樣子住在一起。”


    “我想你是瞧不起我,肯定是的。”


    “當然不是這樣的。我為什麽瞧不起你呢?”


    “一切都是那麽別扭,很不自然。”


    “是嗎?你並不愛我,是不?”


    “我?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看來你也不像是個易動情的女人,你不是那樣的女人。”


    “此話說得太丟臉了,”米爾德麗德陰沉沉地說。


    “哦,我要是你的話,才不會為這種事大驚小怪呢。”


    這家食宿公寓裏大約住著十多個人。他們都來到一個狹窄的、光線昏暗的房間裏,圍坐在一張狹長的桌子四周用餐。女房東端坐在餐桌的頂頭,為大家分發食物。飯菜做得很差勁,可女房東卻稱之為法國烹調,她說這話的意思是下等的原料加上些蹩腳的佐料:用鰈魚冒充箬鰨魚,把紐西蘭老羊肉充作羔羊肉。廚房既小又不方便,所以端上來的飯菜差不多都是涼的。房客中有陪伴上了年紀尚未出閣的老姑娘的老夫人;有假裝斯文、滑稽可笑的老光棍;還有臉色蒼白的中年職員和他們的夫人,他們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談論著他們那些已出嫁的女兒以及在殖民地身居高位的兒子。這些人反應遲鈍,卻又裝腔作勢。在餐桌上,他們議論科雷莉小姐的最新出版的小說,其中有些人喜歡萊頓勳爵而不喜歡阿爾馬·塔德曼先生1,而另外幾位恰恰與此相反。不久,米爾德麗德卻跟那些太太們談論起她同菲利普兩人的富有浪漫色彩的婚姻來了。她說菲利普發覺自己成了眾矢之的,因為他還是個“書生”(說話時,米爾德麗德常常把“學生”說成“書生”)時就同一位姑娘成了親,所以他一家人——頗有地位的鄉下紳士——便取消了他的財產繼承權;而米爾德麗德的父親——在德文郡擁有大片土地——就因為米爾德麗德同菲利普結婚,也撒手不管她的事兒。這就是為什麽他們來住一家食宿公寓而又不為孩子雇個保姆的緣故。不過,他們得分開住兩個房間,因為他們曆來舒適慣了,可不想一家人擠在一個狹小的房間裏頭。同樣,其他幾位遊客對他們自己之所以住在這種食宿公寓裏也有各種各樣的理由。其中一位單身紳士通常總是到大都市去度假的,可他喜歡熱鬧,而在那些大旅館裏總是找不到一個可心的夥伴。那位身邊帶著一位中年未出閣女兒的老太太正在倫敦修建一幢漂亮的別墅,可她卻對女兒說:“格文妮,我親愛的,今年我們一定得換換口味,去度個窮假。”因此,她們倆就來到了這兒,盡管這兒的一切同她們的生活習慣是那麽的格格不入。米爾德麗德發覺他們這些人都太矜誇傲慢了,而她就是厭惡粗俗的平庸之輩。她喜歡的紳士就應該是名副其實的紳士。


    〔注1:均為科雷莉小姐的小說中的人物。〕


    “一旦人成了紳士和淑女,”米爾德麗德說,“我就喜歡他們是紳士和淑女。”


    這種話對菲利普來說有些兒神秘莫測。但是當他聽到她三番兩次地跟不同的人說這種話時,他發現聽者無不欣然讚同,由此他得出結論,隻有他是個榆木腦袋,一點也不開竅。菲利普和米爾德麗德單獨成天廝守在一起,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在倫敦,他白天整天看不到她,晚上回家時,他們也隻是聊一陣子家務、孩子以及鄰居的事兒,隨後他就坐下來做他的功課。眼下,他卻成天伴在她左右。早飯後,他們倆便步行去海邊,下海洗把澡,然後沿著海灘散一會兒步,上午的時光不費事就過去了。到了黃昏時分,他們把孩子弄上床睡著以後,便上海邊碼頭消磨時光,倒還舒暢。因為在那裏,耳畔不時傳來輕柔的樂曲聲,眼前人流絡繹不絕(菲利普藉想象這些人的各種各樣的身分並就這些編造了許許多多小故事以自娛。現在,他養成一種習慣,就是嘴上哼哼哈哈地敷衍著米爾德麗德的話語,而自己的思緒不為所動,繼續自由地馳騁著),可就是下午的時間冗長乏味,令人難熬。他們倆坐在海灘上。米爾德麗德說他們要盡情享受布賴頓賜予人們的恩澤。由於她老是在一旁刺刺不休地發表她對世間萬物的高見,他一點也沒法看書。要是他不加理睬,她就會埋怨。


    “喔,快把你那些愚蠢的破書收起來吧。你老是看書也看不出名堂來的,隻會越看頭腦越胡塗,你將來肯定是昏頭昏腦的,菲利普。”


    “盡說些混賬話!”他頂了一句。


    “再說,老是捧著本書,待人也太簡慢了。”


    菲利普發現很難跟她交談。她自己在說話的當兒,也不能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因此,每每眼前跑過一條狗,或者走過一位身穿色彩鮮豔的運動夾克的男人,都會引起她嘰嘰呱呱地議論上幾句。然而,過不了多久,她會把剛才說的話忘個精光。她的記憶力甚差,就是記不住人的名字,但不記起這些名字又不甘心,因此常常在講話中戛然停頓下來,絞盡腦汁,搜索枯腸,硬是要把它們記起來,有時候,因實在想不出而隻好作罷。可是後來她談著談著,又忽然想起來了,這時,即使菲利普在講另外一些事,她也會打斷他的話,插進來說:


    “科林斯,正是這個名字。我那會兒就知道我會記起來的。科林斯,我剛才一下記不起來的就是這個名字。”


    這倒把菲利普給激怒了。卻原來不管他在說些什麽,她都不聽;而要是她講話時菲利普一聲不響的話,她可要埋怨他死氣沉沉的。對那些抽象的概念,聽不了五分鍾,她那個腦子就轉不起來了。每當菲利普津津有味地把一些具體的事物上升為抽象的理論,她臉上立刻就會顯露出厭煩的神色。米爾德麗德常常做夢,而且記得非常牢,每天都要在菲利普跟前囉囉嗦嗦地複述她的夢境。


    一天早晨,他收到了索普·阿特爾涅寫來的一封長信。阿特爾涅正以戲劇性的方式度假。這種方式很有見地,同時也顯示出他此人的個性。他以這樣的方式度假由來已久,已有十年的曆史了。他把全家帶到肯特郡的一片蛇麻草田野上,那兒離阿特爾涅太太的老家不遠,他們要在那兒采集三周的蛇麻子草。這樣,他們可以成天待在曠野裏,還可以賺幾個外快。使阿特爾涅太太更感滿意的是,這樣的度假方式可以使他們全家同生她養她的故鄉土地之間的關係得到加強。而阿特爾涅在信中也正是特別強調這一點。置身在曠野裏給他們帶來了新的活力,這像是舉行了一次富有魔力的典禮,使得他們返老還童,生氣勃勃,精神大振。以前,菲科普就曾經聽到阿特爾涅就這個問題滔滔不絕地、繪聲繪影地發表過一通離奇古怪的議論。此刻,阿特爾涅在信中邀請菲利普到他們那兒待上一天,說他渴望把他對莎士比亞以及奏樂杯的想法告訴給菲利普聽,還說孩子們嚷著要見見菲利普叔叔。下午,在同米爾德麗德一道坐在海灘上時,他又把信打開來看了一遍。他思念起那九個孩子的慈祥的媽媽、好客的阿特爾涅太太;想起了莎莉,她年紀不大卻神情端莊,稍稍帶有一種做母親的儀態和一種富有權威的神氣,她前額寬闊,一頭秀發編成一根長長的辮子;接著又想起了一大群別的孩子,一個個長得俊俏、健康,成天樂嗬嗬的,吵吵嚷嚷的。他的心一下子飛到了他們的身邊。他們身上具有一種質量——仁慈,這是他以前從來沒有在別的人身上看到過的。直到現在,菲利普才意識到他的心顯然被他們那種光彩照人的質量深深地吸引住了。從理論上來說,他不相信什麽仁慈不仁慈,因為倘若道德不過是件給人方便的事兒的話,那善與惡也就沒有意義了。他可不喜歡自己的思路缺乏邏輯性,但是仁慈卻明擺著,那麽自然而毫無矯飾,而且他認為這種仁慈美不可言。在沉思的當兒,他漫不經心地把阿特爾涅的來信撕成了碎片。他想不出一個甩掉米爾德麗德而自己獨身前往的辦法來,但他又不願意帶著米爾德麗德一同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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