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樂意給年輕人一個機會。我曾經給了不少年輕人這樣的機會,而他們現在都成了部門的頭頭了。他們都很感激我,為了他們我也要說這件事。他們知道我為他們做了些什麽。從梯子的最低一級爬起,這是學生意的唯一道路。往後,隻要你持之以恒,堅持拾級而上,那誰也不能預料這會把你引向哪兒。要是你合適的話,有朝一日,你會發覺你自己處於同我現在一樣的位子上的。牢牢記住我剛才說的話吧,年輕人。”


    “先生,我非常願意盡我最大的努力把工作做好,”菲利普說。


    菲利普知道不論他說什麽,隻要有可能,他都說上一個“先生”,但是這種說法自己聽來有些刺耳,因此他生怕自己做得太過分了。這位經理談鋒極健。說話的當兒,他感覺到自己是多麽的了不起,由此心裏升起一種樂不可支的情感。直到他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套之後,才給菲利普一個肯定的答複。


    “唔,我相信你會那樣去做的,”最後他態度傲慢地說,“不管怎麽說,我不反對給你一個嚐試的機會。”


    “非常感謝您,先生。”


    “你可以立即來上班。我付你每周六先令和你的生活費。就這麽些了,要曉得,六先令隻是零用錢,按月付,你愛怎麽花就怎麽花。從星期一開始算起,我估計你對此也沒有可埋怨的吧。”


    “是的,先生。”


    “哈林頓大街,你知道這條街在哪兒嗎?在沙夫茲伯雷林蔭路上。你就住在那兒,門牌是十號。唔,對,是十號。你願意的話,星期天夜裏就住到那兒去。隨你的便,或者你可以於星期一把你的箱子搬到那兒去,”經理點點頭,說了聲“再見”。


    〖一〇三〗


    阿特爾涅太太借給菲利普一筆錢。這筆錢足夠他付清積欠房東太太的房租,這樣,房東太太就會允許他把行李物品拿走。他花了五先令外加一張典當一套西服的當票,從當鋪老板那裏換了件禮服大衣,穿在身上倒挺合身的。其餘的衣服他都贖了回來。他叫卡特·帕特森把他的箱子送到哈林頓街,星期一早晨跟阿特爾涅一道上店裏去報到。阿特爾涅把他介紹給服裝部的進貨員之後就走了。這位進貨員名叫桑普森,三十歲光景,是個動作靈活、愛大驚小怪的小矮個兒。他同菲利普握了握手,接著,為了炫耀一下他頗引以自豪的淵博的知識,他問菲利普是否會講法語。當菲利普回答說他會時,他的臉上現出了驚訝的神色。


    “還會別的語言嗎?”


    “我還會講德語。”


    “哎喲!我自己偶爾去逛逛巴黎。parlez yous francais?1到過馬克西姆大百貨公司嗎?”


    〔注1:法語,意為“你會講法語嗎?”〕


    菲利普被分配站在服裝部的樓梯頂端。他的工作就是把人們引到各個部門去。照桑普森先生說漏嘴的情況來看,這兒的部門還不少哩。突然,桑普森發現菲利普走路有點兒瘸。


    “你的腿怎麽啦?”桑普森先生問道。


    “我有隻腳是瘸的,”菲利普回答說,“不過並不妨礙我走路或做別的什麽事情。”


    進貨員用懷疑的目光盯著菲利普的跛足瞧了一會兒。菲利普暗自忖度,他這是對經理錄用自己感到迷惑不解。菲利普肚裏雪亮,那經理壓根兒就沒注意到他的不便之處。


    “我並不承望你第一天就把什麽都搞對。如有什麽疑問,隻要去問問那些年輕姑娘好了。”


    說罷,桑普森轉身走了。菲利普力圖把這個那個部門的地點記在腦子裏,目光熱切地尋找前來問訊的顧客。鍾敲一點,他上樓去吃中飯。餐廳位於這幢大樓的頂層。長長的餐廳很是寬敞,燈火通明,所有的窗戶全部緊閉,以防灰塵進入,大廳裏彌漫著嗆鼻難聞的烹調菜肴的油膩味。一張張長餐桌覆著台布,每隔幾張桌子放著個盛滿水的大玻璃瓶,餐廳中央擺著鹽罐子和幾瓶醋。店員們吵吵嚷嚷地擁進餐廳,坐在長板凳上,在十二點半前來用飯的那批店員坐得滾熱的凳子到現在還未涼下來呢。


    “什麽醃菜也沒有,”緊挨著菲利普而坐的那個人說道。


    這是個年輕人,細挑個兒,蒼白的臉上嵌了個鷹鉤鼻。他的腦袋很大,頭顱凹凸不平,像是被人這裏單擊那裏敲一下似的,樣子古怪,額頭和頸子上均長滿了紅腫的粉刺。他的名字叫哈裏斯。菲利普發現有幾張餐桌的盡頭擺著幾個大湯盆,裏麵盛著各種各樣普通的醃菜。餐廳裏沒有刀叉。不一會兒,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又高又胖的男仆,手裏捧著幾把醃菜走進餐廳,噗地一聲把醃菜扔在餐桌上,大家紛紛伸手各取所需。醃菜剛從髒水裏洗撈出來,還熱乎乎、油膩膩的呢。幾位身穿白上衣的男仆轉著圈在餐桌上分發豬肉,一片片豬肉在湯盆裏不住地浮動著。這些男仆們一個個好比魔術師,一個敏捷的動作,把一盆盆肉放到餐桌上,濺得滿桌都是肉湯。接著又送來了大碟白菜和馬鈴薯。一看到這種樣子,菲利普直反胃。他注意到其他店員都一個勁兒地往菜上倒醋。餐廳裏嘈雜聲震耳欲聾。人們高談闊論,哈哈大笑,大聲叫喚,還夾雜著刀叉的乒乒乓乓的磕碰聲和咀嚼食物的怪聲音。菲利普回到服裝部很高興。他逐漸記住了每個部門的地點,當有人問路的時候,他很少求助於其他店員了。


    “右邊第一個拐彎處。左邊第二個拐彎處,夫人。”


    生意清閑時,有一兩位女店員過來同菲利普搭訕幾句,而他覺得她們這是在打量他。到了五點,他再次被叫到樓上餐廳去用茶點。他巴不得能坐上一會兒吶。那兒有塗著厚厚一層黃油的麵包,許多店員還有瓶裝的果醬呢,原來這些果醬是存放在“貯藏室”裏的,上麵還寫著他們各自的名字。


    六點半商店打烊時,菲利普已累得筋疲力盡了。哈裏斯——就是吃中飯時緊挨著菲利普坐的那個年輕人——主動提出帶菲利普到哈林頓街,去認認他的床位。哈裏斯告訴菲利普,說他的房間裏還有一張空床,而其他房間都住滿了,他希望菲利普能同他睡在一起。哈林頓街上的那座房子原來是個皮靴店,眼下這片店用作宿舍。不過,屋裏光線很暗,因為窗子麵積的四分之三都用木板堵住了,至今木板尚未拆除,窗子頂端留下的縫隙是屋子裏的唯一通風口。屋子裏散發出一股黴臭味,菲利普對自己不必住在這種地方而感到萬分慶幸。哈裏斯把他帶上二樓的客廳,裏麵赫然擺著一架鋼琴,那琴鍵活像一排齲齒。桌子上有個無蓋的香煙筒,裏麵裝有多米諾骨牌。過期的《斯特蘭德雜誌》和《圖畫報》淩亂地散落在地板上。其他的房間用作臥室。菲利普即將搬來住的那個寢室在屋子的頂層。房間裏一共擺了六張床,每張床旁不是放著一隻大衣箱就是一隻小紙箱。唯一的家具是隻衣櫃,有四個大抽屜和兩個小抽屜。菲利普作為新來的可以用其中一個抽屜。抽屜都配有鑰匙,但鑰匙都是一樣的,因此有沒有鑰匙沒啥關係。哈裏斯勸菲利普把他那些稍微值錢的物品鎖在大衣箱裏。壁爐上方掛著一麵鏡子。哈裏斯還領著菲利普去看了看盥洗室,這個房間麵積倒還不小,裏麵一排八個洗臉盆,住在這裏的人全上這裏來用水。盥洗室跟浴室相通。浴室裏有兩隻變色發黑的澡盆,木製部分沾滿了肥皂汙斑,盆內一圈圈水印子表明洗澡人用的水量不同。當哈裏斯和菲利普回到寢室時,他們看到一個高個子男人正在換衣服,還有一位十六歲光景的男孩一邊梳理著頭發,一邊使勁地打著呼哨。一兩分鍾以後,那個高個子同誰也沒說話便掉頭走了出去。哈裏斯朝那個男孩眨眨眼,那個男孩嘴裏仍然不停地打著呼哨,也朝哈裏斯眨眨眼。哈裏斯對菲利普說,那個男人名字叫普萊爾,是行伍出身,眼下在絲綢部工作。此人從不與人交往,但每天夜裏都去會女朋友,就像剛才那種樣子,連一聲“晚安”都不說。不一會兒,哈裏斯自己也走了,就剩下那個男孩。在菲利普解行李的當兒,那男孩在一旁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菲利普。他的名字叫貝爾,在縫紉用品部裏隻工作不拿錢。他對菲利普的晚禮服非常感興趣。他還把房間裏其他人員的情況都告訴了菲利普,還向菲利普提出了各種各樣有關他的問題。他是個生性活潑的少年,談話的過程中,他不時地操著半啞的聲音哼上幾段從雜耍劇場聽來的歌曲。菲利普收拾好東西之後走出戶外,在大街小巷裏閑逛,望著那兒川流不息的人群,偶爾也站在餐館門外眼巴巴地看著人們魚貫而入。此時,他覺得肚子餓了,便買了個小果子麵包,邊走邊啃。他從守門人那兒領到一把前門鑰匙,這位守門人每晚十一點半關閉煤氣燈。菲利普怕被關在門外,便及時趕回宿舍。他已經了解到罰款的具體事項:如果晚上十一點以後才回宿舍,那就得罰一先令,過了十一點半要罰款兩個半先令。除此以外,還得報告店方。要是被連續報告三次,就要被開除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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