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森被這一似乎無法解釋的舉動弄胡塗了,迷惘地同菲利普握了握手,而菲利普匆匆轉過身去,一瘸一拐地走了。菲利普的心情沉重,而且同往常一樣,他又責備起自己剛才的舉動來了。他自己都鬧不清究竟是什麽樣的盲目驕傲,使得自己把主動伸過來的友誼之手給擋了回去。身後傳來追趕他的腳步聲。不一會兒,他聽到勞森在叫他。他收住腳步,心中升起一股無名之火。他拉長了臉,冷冷地麵對著勞森。


    “什麽事呀?”


    “我想,海沃德的事兒,你聽說了吧?”


    “我隻知道他上好望角去了。”


    “要知道,他到了好望角沒多久就死啦!”


    菲利普沉吟了半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麽回事?”他問道。


    “哦,得傷寒症死的。真不幸,是不?我想也許你還不曉得的。我剛聽說這個消息時,心裏也咯噔了一下。”


    勞森匆匆點了點頭,便走開了。菲利普隻覺得一陣震顫刺透了他的心。他從未失去過一位年齡同他相仿的朋友。至於克朗肖,他的年齡要比菲利普大得多,他的去世似乎還是合乎情理的正常死亡。這一噩耗給了他一記特別沉重的打擊。此時,他聯想到自己最終也不免一死。同任何人一樣,菲利普雖說也完全明白凡人皆有一死,但內心深處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條規律也同樣適用於自己。雖說他對海沃德早就沒有了親密的情誼,但海沃德猝然離開人世這件事,還是猛烈地撞擊著他的心。眨眼間,往昔他倆的趣味雋永的談話又回響在他的耳邊。當想到他們再也不能在一起促膝談心,他感到很是心疼。他們倆第一次見麵以及在海德爾堡愉快地度過了幾個月的情景,曆曆如在眼前。回憶起那逝去的歲月,菲利普不由得黯然神傷。他下意識地擺動著雙腿,朝前走著,也沒注意自己是在走向哪裏。猛然間,他抬頭一看,發覺自己沒有拐入草市街,而徑直沿著沙夫茲伯裏林蔭路向前走去。折回去,他又不高興。再說,聽了那則消息之後,他毫無心思讀書,隻想獨自坐著沉思。他決定到不列顛博物館去。獨個兒坐在幽靜處是他眼下唯一的一種享受。自從進了萊恩公司,他常常到不列顛博物館去,坐在來自巴台農神廟1的群像雕塑前麵,自己並無什麽想法,隻是讓那些雕像來安撫他那茫然若失的靈魂。可是這天下午,它們對他卻無所啟示,坐了幾分鍾以後,他再也耐不住性子,便神情恍惚地走了出來。外麵遊人濟濟,中間有一臉蠢相的鄉下佬,還有專心致誌地讀著旅遊指南的異國客。他們那種嚇人的醜陋相玷汙了這裏的永恒的藝術珍品;他們一個個坐不定立不穩的樣子,擾亂了不朽的神靈的安寧。於是,菲利普轉身進了另一個房間,這裏遊人寥寥。他疲倦地一屁股坐了下來,可他的神經卻非常興奮,說什麽也不能把那批遊人從腦海中驅趕出去。有時候,在萊恩商店裏,他也有同樣的感覺,總是不勝驚駭地瞪視著人們打他眼前魚貫而過。他們一個個容貌醜陋至極,臉上無不流露出一副卑賤相,叫人看了實在可怕。他們的臉麵被下賤的欲念所扭歪,令人感到他們對任何一個美好的思想都視為不可思議。他們生就一雙狡黠的眼睛,一個不堪一擊的下巴,他們雖無害人之心,卻一個個俗不可耐、褊狹猥劣。他們的幽默感既低級又滑稽可笑。有時候,菲利普發覺自己眼睛望著他們,可心裏在思量著他們究竟跟何種動物相似(他極力不讓自己作這樣的聯想,因為要不多久他就會入迷而無法擺脫),他發覺他們彷佛是一群群綿羊、馬匹、狐狸和山羊。一想到人類,他心裏充滿了厭惡。


    〔注1:在希臘雅典,是祭阿西娜女神的廟。〕


    然而,不一會兒,房間裏的氣氛強烈地感染著他,使他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了。他心猿意馬地瀏覽著房間裏的一排排墓石。這些墓石均出自公元前四、五世紀雅典石匠的手藝。它們雖平淡無奇,並非天才之作,但是無不閃爍著古樸風雅的雅典精神。隨著歲月的流逝,一塊塊墓石的棱角磨平了,都呈蜂蜜一般的顏色,使人不由得想起了海米塔斯山1上的蜜蜂。有些墓石雕成一個人赤身裸體地坐在椅子上的形象;有的描繪生命垂危的人向鍾愛他的人們訣別的悲壯場麵;還有的是刻畫行將就木的人緊緊抓住活在人世間的人的手的情景。圖畫淳樸,唯其淳樸,顯得格外動人心弦。朋友之間、母子之間的生離死別,何等地悲壯!而逝者的克製使得生者內心的悲哀變得越發深沉。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兒了,打那以後,滄海桑田,不知過去了多少個世紀!兩千年來,那些痛悼死者的人們也跟被哀悼者一樣變成了一壞黃土。然而,那種悲哀卻至今還在人間,眼下菲利普就感到不勝哀戚。他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憐憫之情,不禁連連哀歎道:


    〔注1:雅典附近的山脈,最高峰海拔三,三百六十七英尺。〕


    “可憐的人兒!可憐的人兒啊!”


    菲利普突然想起那些張口呆看的遊覽觀光者,那些手捧旅遊指南、大腹便便的異國客,以及那些為滿足不足掛齒的欲念和俗不可耐的愛好而蜂擁擠入商店的平庸之輩,他們都是人,最終都不免一死。他們也有所愛,但是,終究都得同他們心愛的人永世分離,兒子要同母親訣別,妻子要同丈夫永別,說不定他們生死別離的場麵將更為淒慘,因為他們一輩子都過的是醜惡的、下賤的日子。他們連究竟是什麽給世界帶來美這一點都一無所知。一塊漂亮的墓石上刻著兩個年輕人手攜手的淺浮雕像,那恬淡的線條,樸實的畫麵,都令人感到那位雕刻家是帶著一種真誠的情感從事創作的。這幅淺浮雕像,並不是為友誼而是為世界賜予人類又一件珍品這件事而豎立的一座豐碑。菲利普目不轉睛地仰望著雕像,這當兒,他感覺自己的眼眶滲出了淚水。他想起了海沃德。他們倆初次相遇時,他對海沃德懷有熱切的欽佩之情,可後來心中的偶像幻滅了,接著就是互相冷淡,最後隻有習慣與舊日情誼才把他們維係在一起。這一幕幕往事一一掠過菲利普的腦際。生活中就有這樣的事:你接連數月每天都碰見一個人,於是你同他的關係便十分親密起來,你當時甚至會想沒有了這個人還不知怎麽生活呢。隨後兩人分離了,但一切仍按先前的格局進行著。你原先認為一刻也離不開的夥伴,此時卻變得可有可無,日複一日,久而久之,你甚至連想都不想他了。菲利普回想起早先在海德爾堡的日子。那會兒海沃德完全有能力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來,對未來懷有滿腔激情,可後來隨著時光的流逝,他不知怎麽的卻一事無成,最後竟自暴自棄,心甘情願地成了一名敗北者。現在他死了。他活得毫無意義,死得毫無價值。他極不光彩地死於一種愚昧的病症,直到生命終止時,還是功不成,名不就,一事無成,彷佛世上從來就沒有過他這個人似的。


    菲利普一個勁兒地問著自己:人活著究竟有什麽意義?世間萬物,一切皆空。拿克朗肖來說,情況何嚐不是如此。他活著,不過是個碌碌之輩,無聲無息;他一死,就被人忘得一乾二淨。他餘下的那幾本詩集隻是擺在舊書攤上出售。他的一生似乎隻是提供個機會給人寫篇評論文章,除此之外,就別無意義。於是菲利普內心不由得吶喊起來:


    “這又有什麽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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