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卻認為他是個傻瓜。”


    “那你不想接受他的求婚了?”


    “是的,我不。”


    “我真不懂你的要求究竟有多高,”阿特爾涅太太說。很顯然,這下她心裏很不痛快。“他是個很正派的小夥子,可以為你提供一個非常舒適的家。沒有你,我們這裏也已經夠吃夠喝的了。你能有這麽個好機會,不抓住它,太不象話了。而且,你也許還可以雇個姑娘給你幹些粗重工作呢。”


    菲利普過去從未聽到阿特爾涅太太這麽直截了當地訴說其生活的艱辛。他這才明白料理每一個孩子的生活該是一副多麽沉重的擔子啊。


    “媽媽,你不要多說了,”莎莉同往常一樣,說話口氣很溫和,“我不想嫁給他。”


    “我認為你是個冷酷無情、殘忍自私的姑娘。”


    “如果你想叫我自謀生計,那好,我隨時隨地都可以去當傭人。”


    “別這麽傻裏傻氣的啦,你知道你父親是絕不會讓你去當傭人的。”


    菲利普一下觸到了莎莉的目光,覺得她那目光閃爍著一絲有趣的神情。他心中嘀咕著,剛才那番談話哪一點竟觸發了她的幽默感來著。她真是個古怪的姑娘。


    〖一一六〗


    在聖路加醫院的最後一年裏,菲利普不得不刻苦攻讀。他對生活心滿意足,並感到自己不再為愛情牽心,還有足夠的金錢滿足自己的需要,這真是件非常愜意的事情。他曾經聽到有些人用一種輕蔑的口吻談論錢的事兒,他很想知道這些人是否當真過過一天捉襟見肘的窘困日子。他深知經濟拮據會使人變得渺小、卑賤和貪婪,會扭曲他的性格,使他從一個庸俗的角度來看待世界。當一個人不得不掂量每一便士的分量時,那金錢就會變得異乎尋常地重要:一個人是該有一種能恰如其分地估出金錢價值的本領。菲利普離群索居,除了去看望阿特爾涅一家人之外,他誰都不見,盡管如此,他並不感到孤單。他忙著為自己今後的人生作著種種設想,有時也回味一下昔日的光景。間或,他也懷念起舊時的親朋好友,但並沒有去走訪他們。他真想能知道一下諾拉·內斯比特的生活近況。眼下她可是姓另一個夫姓的諾拉了,但菲利普就是想不起當時那個即將同諾拉結婚的男人的名字來。他為自己得以結識諾拉而感到高興:她可是個心腸好、意誌剛毅的妙人兒。一天晚上,臨近十一點半的光景,他驀地看到勞森正沿著皮卡迪利大街迎麵走來。勞森身穿晚禮服,說不定剛從戲院散場出來,準備回住所去。菲利普在一時感情衝動的驅使下,迅即閃進一條小巷。他同勞森已經兩年沒見麵了,覺得現在再也無法恢複那中斷了的友情了。再說,他同勞森沒什麽話好談。菲利普不再對藝術感興趣,在他看來,眼下他要比自己小時候更能欣賞美的事物,但藝術在他眼裏卻顯得一文不值。他一門心思要從紛繁複雜、雜亂無章的生活中擷取材料來設計出一種人生的格局,而他用來設計人生格局的那些材料,似乎使自己先前對顏料和詞藻的考慮顯得微不足道。勞森此人正好適合菲利普的需要。同勞森的友情正是他處心積慮設計的人生格局的主題。忽視這位畫家再也引不起自己的興趣這一事實,純粹是出於情感上的緣故。


    有時候,菲利普也思念米爾德麗德。他故意不走有可能撞見她的那幾條街道,不過偶爾出於好奇心,或許出於一種他不願承認的更深的情感,在他認為米爾德麗德很可能會出現在皮卡迪利大街和裏根特大街一帶的時候,他就在那裏躑躅徘徊。這種時候,他到底是渴望見到她,還是害怕見到她,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一次,他看到一個很像米爾德麗德的背影,有好一會兒,他把那個女人當成了米爾德麗德。頓時,他心中浮泛起一種奇特的感情:一陣莫名其妙的揪心似的疼痛,其中夾雜著懼怕和令人作嘔的驚慌。他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前去,結果一看發覺自己看錯了人。此時,他感到的究竟是失望,還是如釋重負,這連他自己也不甚了了。


    八月初,菲利普通過了最後一門功課——外科學——的考試,領得了畢業文憑。他在聖路加醫院度過了七個春秋,年紀快近三十歲了。他手裏拿著證明他的醫生資格的文憑卷兒,步下皇家外科學院的階梯,此時,他的心兒滿意地蹦跳著。


    “這下我才真正開始步入人生,”他默默地想。


    第二天,他上秘書辦公室登記姓名,等候分配醫院職位。那位秘書是個生性歡樂的小個子,蓄著黑黑的胡子,菲利普發現他總是那麽和藹可親。秘書對菲利普的成功表示了一番祝賀之後,接著說:


    “我想你不會願意去南部海濱當一個月的代理醫師吧?一周薪水三個畿尼,還提供食宿之便。”


    “我不反對,”菲利普回答說。


    “在多塞特郡的法恩利。那裏有個索思大夫。你馬上就得去。索思大夫的助手嘔一肚子氣走了。我想那裏準是塊好地方。”


    那秘書說話的態度使得菲利普心生狐疑。他覺得事情有些蹊蹺。


    “那麽究竟是誰難纏呀?”菲利普問。


    那位秘書遲疑了一下,接著帶著調和的聲調哈哈笑了笑。


    “嗯,事實是這樣的,我了解他是一個脾氣相當執拗的、有趣的老頭兒。負責機構都不願給他派助手去了。他說話直率,心裏想什麽就往外捅什麽,可是人們都不喜歡這樣子。”


    “可是,你想他對一個剛剛取得醫生資格的人會滿意嗎?再說,我是初出茅廬的新手呀。”


    “能有你當助手,他應該感到高興才是,”那秘書耍起了外交辭令來了。


    菲利普思索了一會兒。他想,最近幾周內他無事可幹,能有機會賺幾個錢,又何樂而不為呢?他可以把這些錢積攢起來,用作去西班牙度假的旅費。去西班牙度假一事,還是早在他被聖路加醫院接受為學員時就給自己許下的心願。倘若那裏什麽也不給他,他滿可以上別的醫院去嘛。


    “好吧,我去。”


    “要去你今天下午就得去。你說合適嗎?要合適,我馬上就去發電報。”


    菲利普真希望再耽擱幾天再走,可轉而一想,他前天晚上才去看過阿特爾涅一家(他一通過考試便跑去向他們報告這個喜訊),因此他沒有不馬上動身去那兒的理由。他要帶的行李不多。當晚鍾敲七點後不久,他便走出法恩利火車站,叫了輛馬車直奔索思大夫的醫院而去。那是幢寬闊的矮矮的灰泥房子,牆上爬滿了五葉地錦。他被引進門診室,那兒有個老頭兒正伏案寫著東西。女傭人把菲利普領進門診室的當兒,那老頭兒抬起頭來,但既沒有起身也沒有吭聲,隻是雙目瞪視著菲利普。菲利普不覺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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