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您在等我吧,”菲利普首先開口說道。“今天上午,聖路加醫院的秘書給您拍了封電報。”


    “我將晚飯推遲了半個鍾頭、你想洗個澡嗎?”


    “好的,”菲利普接著答道。


    對索思大夫的古怪脾氣,菲利普覺得挺有趣的。此時,他已經站了起來。菲利普發覺麵前的那個老頭兒個兒中等,瘦精精的,滿頭銀發,剪得短短的。一張大嘴抿得緊緊的,看上去像是沒長嘴唇似的。他蓄著連鬢胡子,除此以外,臉部修得光光潔潔。下巴寬寬的,使他的臉成方形,加上那連鬢胡子一襯托,臉就顯得更加方正。他身穿一套棕色的蘇格蘭呢製服,還係了條寬大的白色硬領巾。他的衣服鬆鬆地掛在身上,似乎原先是做給另一個身材魁梧的人穿的。他看上去活像十九世紀中葉的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農夫。此時,他打開了門。


    “那兒是餐廳,”他用手指著對麵的門說。“樓梯平台處第一扇房門,那就是你的臥室。洗完澡就下樓來吃晚飯。”


    在吃晚飯的過程中,菲利普知道索思大夫一直在注視著自己,但他很少說話。菲利普覺得他並不想聽到自己的助手說話。


    “你什麽時候取得醫生資格的?”索思大夫突然發問道。


    “昨天。”


    “上過大學嗎?”


    “沒有。”


    “去年,我的助手外出度假時,他們給我派了位大學生來。我告訴他們以後別再幹這種事了。大學生一副紳士派頭,我可受不了了。”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晚飯雖簡單,卻很可口。菲利普外表緘默,心潮卻在翻騰洶湧。對自己來這兒當名臨時代理醫師,他感到樂不可支。他頓時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真想象瘋子似的狂笑一番,可又不知要笑什麽。他想起了當醫生的尊嚴,越想越覺得要格格笑出聲來。


    可是索思大夫突然發問,打斷了他的思路。


    “你今年多大啦?”


    “快三十了。”


    “那怎麽才取得醫生資格的呢?”


    “我將近二十三歲時才開始學醫,而中間我還不得不停了兩年。”


    “為什麽?”


    “窮唄。”


    索思大夫神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又沉默不語了。晚飯吃完時,索思大夫從桌子邊站了起來。


    “你知道在這裏行醫是怎麽回事嗎?”


    “一無所知,”菲利普答了一句。


    “主要是給漁民和他們的家屬看病。我負責工會和漁民的醫院。過去有段時間,這裏就我一名大夫,不過後來因為他們想方設法要把這個地方開辟成海濱遊覽勝地,所以又來了一位醫生,在山崖上開了家醫院。於是,手頭有幾個錢的人都上他那兒去看病了。隻有那些請不起那位大夫的人才上我這兒來。”


    菲利普看得出來,跟那位醫生之間的競爭一事,無疑是這個老頭兒的一塊心病。


    “我毫無經驗,這您是知道的,”菲利普說。


    “你,你們這種人,啥事都不懂。”


    索思大夫說完這句話,便甩下菲利普獨自步出了餐廳。女傭人走出來收拾餐桌的當兒告訴菲利普,說索思大夫每天晚上六點至七點要看病人。這天晚上的工作結束後,菲利普從臥室裏拿了一本書,點燃了煙鬥,便埋頭看了起來。這是種極愉快的消遣,因為近幾個月來,除了看些醫學書籍外,他啥書都沒看過。十點鍾的時候,索思大夫一腳走了進來,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菲利普。菲利普平時看書時就怕兩腳落地,因此,這時他雙腳正擱在一張椅子上。


    “看來你這個人倒怪會享福的啊,”索思大夫說話時臉孔板板的,要不是他眼下興致正濃的話,準會一觸即跳的。


    “你對此反感嗎?”菲利普雙眼撲閃著問了一句。


    索思大夫瞪了他一眼,但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你看的是什麽書?”


    “斯摩萊特1寫的《柏爾葛倫·辟克爾》。”


    〔注1:蘇格蘭小說家。〕


    “碰巧我還曉得斯摩萊特寫了本《柏爾葛倫·辟克爾》的小說呢。”


    “對不住。請問,凡是行醫的都不怎麽喜歡文學,對不?”


    菲利普把小說放在桌上,索思大夫順手把它拿了起來。這是一種屬於布萊克斯泰勃教區的版本中間的一卷。書很薄,是光澤暗淡的摩洛哥山羊皮裝潢的,書名是銅版刻印的。書頁切口一律燙金,但因年代已久,書中散發出一股嗆鼻的黴味。索思大夫手裏捧著小說的當兒,菲利普下意識地向前傾過身子,兩眼不覺流露出一絲笑意。但他的表情並沒有逃過索思大夫的眼睛。


    “你覺得傻氣嗎?”他冷冰冰地問道。


    “我看你一定是很喜歡看書的,隻要見到別人拿書的樣兒,就能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


    索思大夫頓時把那部小說放回到桌上。


    “八點半吃早飯。”說罷他掉頭就走了。


    “真是個有趣的老家夥!”菲利普心裏嘀咕了一聲。


    時隔不久,菲利普就摸清了為什麽索思大夫的助手們覺得此公難處的原委。首先,他強烈反對醫學界近三十年中的一切新發現。某些藥物,因據說有奇特的療效而風行一時,結果不出幾年就被棄置不用了,這種情形他可容忍不了。索思大夫曾在聖路加醫院當過學生,走出醫院大門時隨身帶了幾種普通的混合藥劑配方,他就靠這幾味藥行了一輩子醫,而且發現他這幾味藥同曆年來花樣繁多的時新藥品一樣靈驗。菲利普驚訝地發現索思大夫竟對無菌法抱有懷疑,隻是有礙於人們都讚同這辦法才勉強接受了。但是他卻對病人采取菲利普早就了解的預防措施,堅持在醫院裏要把對兒童使用的預防措施用在士兵們身上,其謹小慎微的程度,簡直令人發指。


    “我曾經親眼看到抗菌劑的出現並壓倒了其他一切藥物,可後來呢,又看到無菌法取而代之。真是亂彈琴!”


    原來派來的那些年輕人隻熟悉大醫院的規矩,而且在大醫院中的氣氛的潛移默化的熏陶下,對一般診療醫生總是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一種不屑一顧的神氣。他們見過病房裏的疑難病症。他們雖懂得腎髒的起因不明的疾病的治療方法,可是碰到傷風感冒之類的毛病時,就一籌莫展,他們有的隻是些書本知識,卻自負矜誇,目中無人。索思大夫雙唇緊閉,默默地注視著他們,一有機會便恣意出他們的洋相,表明他們是多麽的無知,是多麽的夜郎自大,並以此取樂。這裏主要是給漁民們看病,賺不了幾個錢,因此醫生自己配製藥劑。一次,索思大夫對他的助手說,如果給一個漁民配一種治胃疼的藥水,裏麵和著一半貴重藥劑的話,那醫院還怎麽能夠維持下去呢。他還抱怨那些年輕助手沒有修養,他們隻讀些《體壇新聞》和《不列顛醫學雜誌》,別的啥也不看;他們寫的字,既不易辨認又常常拚錯。有兩三天時間,索思大夫時刻不停地注意著菲利普的一舉一動,隻要給他抓住一點過錯,他便會把菲利普挖苦一番。而菲利普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一聲不響地工作著,心裏卻暗自好笑。此時,菲利普對自己職業的改變感到由衷的高興。他喜歡無拘無束地工作,也喜歡肩上擔點斤兩。他內心感到無比的喜悅,因為他看來可以通過自己的談吐使得病人受到鼓舞,建立起信心來。他對能親眼看到醫療的全過程感到著實愉快;如果在大醫院裏,他隻能站得老遠地看著。他常常出診,這樣,便經常出入一所所矮屋頂的小房子,那裏麵擺著釣魚用具和風帆,間或也有些遠海航行的紀念品,比如日本產的陶罐子啦,馬來西亞的長矛和船槳啦,或者從布坦布爾露天集市買來的匕首啦,等等。在那一間間悶氣的房間裏,飄溢著一種傳奇氣氛,而大海的鹹味卻給它們帶來一股辛辣的新鮮氣息。菲利普喜歡跟水手們在一起拉呱,而水手們看到他這個人倒並不盛氣淩人,便滔滔不絕地把他們青年時代的遠航經曆講述給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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