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爾涅駕了輛馬車上火車站去接菲利普。馬車是從草場小酒館裏借來的,他還在那裏為菲利普訂了個房間。小酒館離草場隻有四分之一英裏。他們把菲利普的行李留在房間裏,然後便來到蓋滿茅屋的蛇麻子草場。這裏的茅屋狹長、低矮,分隔成幾個房間,每個房間約十二平方英尺。每座茅屋前都用樹枝燃起一堆篝火,一家人圍坐在篝火旁,一個個目光急切地注視著烹調晚餐。海風和陽光把阿特爾涅的孩子們的臉膛染成了棕紅色。阿特爾涅太太戴了頂太陽帽,簡直判若兩人,使人感到多年的城市生活並沒有使她發生多大的變化。她是個道地道地的鄉村婦人。瞧她身處鄉村的氛圍中是多麽從容自如啊。此時,她正在油煎香腸,同時一刻不停地照看著身邊的小孩子。不過菲利普到時,她還是騰出手來同他熱烈握手表示歡迎,臉上綻開了笑容。阿特爾涅激情滿懷地數說起鄉村生活的種種樂趣來了。


    “生活在城市裏,我們渴望著陽光和光明。那不是生活,是一種長期監禁。貝蒂,我們把一切都賣了,到鄉村來辦個農場吧!”


    “你在鄉村的表現,我可清楚著哪,”阿特爾涅太太興高采烈地嗔怪著丈夫說。“嘿,冬天一下雨,你就會一個勁兒地吵著回倫敦啦。”她說著掉頭轉向菲利普。“我們一來這兒,阿特爾涅總是這副樣子。說什麽,啊,鄉村,我太喜歡你啦!嘿,他連哪是甜菜,哪是甘藍,都還分不清哩。”


    “爸爸今天偷懶,”吉恩插進來說,她的個性非常直率,“他連一籃都沒采滿。”


    “我很快就學會怎麽采了,孩子。到了明天你瞧著吧,我一定采得比你們加起來的還要多。”


    “孩子們,快來吃晚飯吧,”阿特爾涅太太嚷了一聲。“莎莉到哪兒去了?”


    “媽媽,我在這兒。”


    話音剛落,莎莉從茅屋裏走了出來。此時,火堆裏的木頭劈啪作響,火舌往上直躥,火光將她的臉孔映得通紅。近來,菲利普發覺她身上老是穿著潔淨的工裝;自從她去縫紉廠做工以來,她就喜歡穿這種服裝,可這天晚上,她卻穿著印花布上衣,倒別有一種迷人的魅力。這上衣寬寬大大的,穿著它工作起來身子靈便多了。衣袖卷著,裸露著她那健壯的、圓滾滾的雙臂。她同她媽媽一樣,也戴了一頂太陽帽。


    “你看上去像是神話裏的擠奶女工,”菲利普在同她握手的當兒這樣說道。


    “她可是蛇麻子草場中的美人,”阿特爾涅說,“我敢說,要是鄉紳老爺的兒子看到你的話,他馬上就會向你求婚。”


    “鄉紳老爺可沒有兒子,爸爸,”莎莉回了一句。


    她環顧四周,想找個座位。菲利普看到後,便挪了挪身子,騰出地方讓她坐在自己的身邊。在這被篝火照得通明的夜晚,莎莉的模樣兒美得驚人,活脫像個淳樸的女神,令人想起了老赫裏克1以優雅細膩的詩句描繪的那些水靈、健美的婷婷女郎來。晚餐吃得很簡單,香腸就著牛油麵包。孩子們喝茶,而阿特爾涅夫婦倆同菲利普喝啤酒。阿特爾涅狼吞虎咽地吃著,每吃一口都高聲地讚美一番。他一個勁兒地嘲笑魯克勒斯2,還把布裏拉特-沙瓦林3臭罵了一頓。


    〔注1:英國詩人。〕


    〔注2:古羅馬將軍,以宴會豪奢著名。〕


    〔注3:法國名廚師。〕


    “阿特爾涅,有一點你還是值得稱讚的,”他的妻子說,“那就是你吃東西的胃口真好,這沒錯的!”


    “我的貝蒂,這都是你親手做的呀,”阿特爾涅說話的當兒,像演說家似的向前伸了伸食指。


    菲利普心情非常愉快。他歡樂地凝視著連成長串的篝火。人們圍坐在火堆旁取暖,凝視著劃破夜幕的通紅的火光。草場的盡頭矗立著一排榆樹;頭頂上,星光燦爛。孩子們喧嘩著,嬉笑著,而阿特爾涅,活脫像個小孩,擠在他們中間,用他的拿手戲法和荒誕離奇的故事,逗著孩子們發出陣陣狂呼亂叫。


    “這兒的人可喜歡阿特爾涅了,”阿特爾涅太太對菲利普說。“嗯。一天,布裏奇斯太太對我說,現在離了阿特爾涅先生,我們還不知怎麽辦才好呢。他總是變著戲法兒玩,說他是一家之長,還不如說他像個小學生更恰當些。”


    莎莉不言不語地坐著,可她卻非常周到地伺候著菲利普,那神態倒把菲利普給迷住了。有她坐在自己的身邊,菲利普感到很高興。他不時朝她那張健康的、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瞥上一眼。一次,兩人的目光相遇時,莎莉朝他恬靜地微微一笑。晚飯後,吉恩和另一個小男孩被支去到草場盡頭的小溪裏打一桶洗碗水。


    “孩子們,快領你們的菲利普叔叔去看看我們睡覺的地方。你們也該上床歇著去了。”


    孩子們伸出一雙雙小手,拉的拉,拽的拽,簇擁著菲利普朝茅屋走去。他走進茅屋,隨即劃亮了一根火柴,隻見茅屋裏麵幾乎什麽家具都沒有,除了一隻存放衣服的鐵皮箱外,就隻有幾張床。一共是三張床,都靠牆擺著。阿特爾涅跟著菲利普走進了茅屋,驕傲地把床指點給他看。


    “我們就睡在這種床上,”他嘴裏不住地嚷道。“你睡的那種彈簧床和蓋的天鵝絨被褥,這裏可一樣也沒有。我睡在哪兒也沒有像睡在這兒這麽香甜過。你可得要裹著被單睡囉。親愛的老弟,我打心眼裏替你難過。”


    三張床都墊了一層厚厚的蛇麻草蔓,蛇麻草蔓上麵又鋪了層稻草,最上麵都蒙了塊毯子。露天裏散發著馥鬱的蛇麻草香味,在這種環境中幹了一整天之後,那些無憂無慮的采集者們倒頭便睡,一個個睡得都像死人似的。晚上九點時,草場四周闃無人影,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一兩個酒鬼賴在小酒館裏,不到酒館十點打烊不會回家。除此之外,其他人都進入夢鄉了。阿特爾涅送菲利普去酒館安歇,臨行前,阿特爾涅太太對菲利普說:


    “我們五點三刻吃早飯,我想你肯定不會起那麽早的。叫我說,六點鍾我們就得工作了。”


    “他當然也得早早起身咯,”阿特爾涅接著話碴嚷道。“他也得跟大家一樣工作,出力掙飯錢嘛。不工作,沒飯吃,我的老弟。”


    “孩子們早飯前下海遊泳,他們回來的路上會叫醒你的。他們要走過‘快樂的水手’酒館的。”


    “他們來叫醒我,那我就同他們一塊去遊泳,”菲利普說。


    他這麽一說,吉恩、哈羅德和愛德華高興地叫了起來,次日清晨,菲利普的一場好夢被孩子們闖進房間來的吵鬧聲打斷了,他們一個個跳到他床上。他不得不提起拖鞋把他們趕下去。他匆匆穿了件上衣,套上褲子,尾隨著他們奔下樓去。天剛破曉,空氣裏還透著絲絲寒意,天空萬裏無雲,金燦燦的陽光普照大地。莎莉站在大路中間,一手牽著科尼的手,手臂上挎著條毛巾和一套遊泳衣。他這時才看清,她那頂太陽帽是淡紫色的,在它的映襯下,她的臉蛋黑裏透紅,像隻蘋果似的。她照例不慌不忙地朝菲利普微微笑了笑,算是跟他打招呼。驀然間,菲利普發現她那口牙齒小小的,整整齊齊,雪白雪白的。他不禁對自己以前怎麽會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而感到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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