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想讓你再睡一會兒的,”莎莉開腔說道,“可他們非要上去把你叫醒不可。我對他們說你並不想去海裏遊泳。”


    “哪裏的話,我很想去哩。”


    他們沿著大路向前走了一段,然後穿過一片片草地。他們這麽走,走不了一英裏地就可以到海邊。海水灰蒙蒙的,寒氣逼人,菲利普一看,身上不覺一陣寒顫。可此時,孩子們都紛紛脫去衣服,一邊喊著一邊跑進海裏。莎莉無論做什麽事,總是不緊不慢的,直到孩子們圍著菲利普濺水時,她才走了下去。遊泳是菲利普的拿手好戲,一走進水裏,他就感到舒展自如。沒隔一會兒,孩子們一個個都模仿著他的姿態,忽而裝成快淹死的人,忽而又裝作想遊泳又怕打濕了頭發的胖女人的神態,歡聲笑語不絕,熱鬧非凡。瞧他們這副德行,要是莎莉不嚴厲地吆喝,他們還不知要玩到何時才想上岸呢。


    “你跟他們中任何一個一樣壞,”莎莉責備菲利普說,說話時神情嚴肅,像是個做母親的。其神態既富有戲劇性,又動人心弦。“你不在,他們從不像這樣頑皮。”


    他們走在回去的路上,莎莉手裏拿著太陽帽,那頭秀發飄垂在一隻肩膀上。等他們回到茅屋時,阿特爾涅太太已經上蛇麻子草場工作去了。阿特爾涅下身套了條誰也沒穿過的褲子,外套的鈕扣一直扣到脖子,這表明他裏麵沒穿襯衣。他頭上戴了頂寬邊軟帽,正在火堆上熏著雄鱒魚。他自得其樂,看上去活像個土匪。一看到他們一幫人,他便扯開嗓門,背誦著《麥克白》1裏巫婆的台詞,在這同時,他手中熏的雄鱒魚發出一股衝鼻的臭氣。


    〔注1:莎士比亞的著名悲劇之一。〕


    “你們不該玩這麽久,早飯時間都過了,媽媽可要生氣了,”當他們來到他的跟前時他這麽說。


    幾分鍾以後,哈羅德和吉恩兩人拿了幾片牛油麵包,搖晃著穿過草地,朝蛇麻子草場走去。他們是最後離開的。蛇麻草園子是同菲利普的童年緊密連係著的景色之一,而在他眼裏,那蛇麻子烘房最富有典型的肯特郡的地方特色。菲利普跟在莎莉的後麵,穿過一行行蛇麻草。他對這兒的一切毫不感到陌生,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裏一般。此時,陽光明亮,人影投地,輪廓鮮明。菲利普目不轉睛欣賞著茂盛的綠葉。蛇麻草漸漸變黃了,在他看來,它們中間蘊蓄著美和激情,正如西西裏的詩人們在紫紅色的葡萄裏所發現的一樣。他們倆並肩朝前走著,菲利普覺得自己完全為周圍萬物茂盛、欣欣向榮的景象所陶醉。肥沃的肯特郡大地升騰起縷縷甜蜜的、芬芳的氣息;九月的習習微風,時輟時作,飄溢著蛇麻草濃鬱誘人的香味。阿特爾斯坦不由得心頭一熱,情難自已地引吭高歌起來,可他發出的是十五歲男孩才有的那種沙啞聲,怪不得莎莉轉過身去說:


    “阿特爾斯坦,你給我安靜點吧,要不,我們耳邊聽到的盡是轟轟的雷聲。”


    不一會兒,耳邊傳來七嘴八舌的唧唧喳喳聲,又過一會兒,采集蛇麻子的人說話聲更高了。他們不停地起勁采著,一邊不住地說啊,笑啊。那些人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方凳上,也有的坐在木盒子上,每人身邊都放著籃子,有的幹脆站在大箱旁邊,把采得的蛇麻子徑直扔進大箱內。周圍有不少小孩,還有許多吃奶的嬰兒,其中有躺在活動搖籃裏的,也有裹著破被放在鬆軟、幹燥的地上的。小孩采的不多,可玩的倒不少。女人們一刻不停地忙著,她們自小就采慣了的,速度要比來自倫敦的異鄉人快兩倍。她們炫耀地報出她們一天中采的蛇麻子的蒲式耳1數,可又一個勁兒地抱怨,說眼下掙的錢可比從前要少得多。過去,每采五蒲式耳可得一先令,可現在要采八蒲式耳,甚至九蒲式耳才能掙得一先令。以往,一個快手一季掙得的錢,足夠維持她當年其餘時日的生活,現在可根本辦不到,隻是來度個假而已,啥也撈不到。希爾太太用采蛇麻子掙得的錢買了架鋼琴——她是這麽說的——不過,她的日子過得夠寒酸的,那種日子誰也不願過。有人認為她說是這麽說,要是把事情揭開來的話,大家說不定就會知道她是到銀行裏取了些錢湊足款子才買那架鋼琴的。


    〔注1:計量穀物等的容量單位,在英國等於三十六·三六八升。〕


    采蛇麻子的人分成幾個小組,每組十個人,但其中不包括孩子。因此,阿特爾涅高聲誇口說,總有一天他有個全是他家裏人組成的小組。每個小組有個組長,負責把一紮紮蛇麻草放在各人的蛇麻草袋子旁邊(蛇麻草袋是個套在木框架上的大麻袋,高達七英尺。一排排麻袋放在兩堆蛇麻草的中間),而阿特爾涅眼紅的正是組長這一位子,所以他盼著孩子們快快長大,到那時可以自家組成一個小組。此時,與其說他是在賣力地做工作,倒不如說他是為了鼓勵別人努力做才來的。他悠哉悠哉地蕩到阿特爾涅太太的身邊,嘴上叼了支香煙,動手采蛇麻子。阿特爾涅太太兩手不停地做了半個小時,剛把一籃蛇麻子倒進麻袋裏。阿特爾涅口口聲聲說這天他要比任何人都采得多,當然要除去孩子他媽,因為誰也不可能采得像她那麽快。這件事使他回想起阿佛洛狄忒1對普塞基2的幾次試探的傳說,於是他便給孩子們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普塞基傾心愛著她從未見過的新郎的故事來了。他講得娓娓動聽。菲利普諦聽著,嘴角含著微笑;在他看來,那古老的傳說跟周圍的場麵無比和諧一致。天空,瓦藍瓦藍的,他認為即使在希臘,天也不會這麽美。孩子們頭發金黃,兩腮宛如兩朵玫瑰,身體結實、壯美,充滿了生命的活力;蛇麻子形狀玲瓏剔透;葉子碧綠,色澤有如喇叭形植物;富有魔力的綠草叢中的小徑,極目遠眺,在遠處縮成一點;采集蛇麻子的人,一個個頭戴太陽帽。所有這一切,要比你在那些教授們著的教科書或博物館中察覺到的更富有希臘精神。菲利普對英國之美,內心裏充滿了激情。他想起了一條條蜿蜒、清靜的路,一簇簇編成樹籬的灌木叢,一片片綠茵茵的、點綴著榆樹的芳草地,一座座小山的幽雅線條和上麵覆著的一個個墳丘,一塊塊平坦的沼澤地,以及北海那慘淡淒愴的景象。他為自己感受到了英國的優美動人之處而感到非常高興。可是不久,阿特爾涅變得坐立不安,聲稱要去看看羅伯特·肯普的媽媽的生活近況。他跟蛇麻子草場的每個人都混得很熟,總是直呼其教名,而且還對每一個家庭的家史及其每個成員的身世無不了如指掌。他雖愛虛榮,但心眼倒不壞,在人們中扮演了一個時髦紳士的角色。他待人親熱,但那股親熱勁裏含有幾分故獻殷勤的味兒。菲利普不願跟他一塊兒去。


    〔注1:古希臘執掌愛與美的女神,相當於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


    〔注2:阿佛洛狄忒之女、小愛神厄洛斯所愛的美女。〕


    “我要工作掙頓飯吃吃,”他說。


    “說得好,我的老弟,”阿特爾涅說罷,手臂在空中一揮便走了。“不工作,沒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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