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暖,青草萌發、楊柳抽枝,綠意由南向北,一點一點暈染著壯闊山河這塊宏大的畫布。縱然這很普通、很常見,但四時有序、晝夜交替,本就是最不可思議的造物偉力。


    從臨溪撤下來的大道宗強者們,也循著春風所指,垂頭喪氣的往北行,準備回歸宗門,給這一次失敗的倉促南伐畫上句點。


    相比較於初來時的雄心勃勃,如今卻是滿腹淒涼,平添了幾分蕭索意味。複仇無望,少宗主蕭昱的屍首還被掛在太平門上示眾,大長老苗純兮的墳丘無人祭拜哀悼,江南林家府未費一兵一卒,卻令他們的大批強者永遠留在了南方。


    這是一場,沒有任何榮譽可言的戰爭。累累伏屍堆砌的,不過是華夏妖孽又一個無法戰勝的威名。


    黑暗**後,社會生產力嚴重破壞,隨處可見的荒廢土地,更令這群大道宗的強者們心情沉重。


    三長老向來以“勤儉持家”而著稱,看到這一幕,捋著胡子搖頭苦歎:“可惜了,這麽肥沃的土地......不過話說回來,宗門內的地該鬆土了,今年還得再開一塊稻田,把去年留好的種子種下去。現在糧食一天一個價格,太貴了,門內上上下下這麽多張嘴......”


    別以為修真者就不種地、不幹活,甭管是誰,人生在世想要活著,就得為五鬥米折腰。尤其是像大道宗這類,門外產業少、門內弟子多的超強宗門,每年收入也無非就是其他宗門世家的孝敬,更得時時刻刻為錢糧發愁。


    尤其是在黑暗**之後,資源匱乏、糧價飛漲,許許多多修真勢力都開辟了自己的土地。說來難免好笑,分明是修真時代的繁榮大世,卻令得往日裏高傲不可一世的修真者們被迫屈尊降貴,下地幹活了......


    包宏維聽三長老家長裏短、絮絮叨叨覺得心煩,索性便先走一步。


    他到最前麵見了狀態低迷的宗主蕭風桀,寬慰道:“宗主大可不必憂心,我們此次南伐的傷亡,多半都集中在那些道行微末的散修,真正損失的宗內戰力尚且不足四百人,根基猶存,實力豐厚,未必就沒有二次征討林家府的機會。”


    蕭風桀點了點頭,心情卻並沒有開朗多少。


    哪怕他這位活了一百六十來年的半神強者,此生也是第一次品嚐到失敗的滋味兒,真的有點兒受不了,鬱悶的恨不能發瘋。


    包宏維繼續道:“宗主,依屬下來看,縱然這一戰結果不佳,但卻打出了名聲、打出了威望。能夠全身而退,這本身就是一種奇跡......”


    蕭風桀瞪著眼瞅他:“奇跡?你管林子軒高抬貴手饒我一條小命......叫做奇跡?”


    包宏維自覺失言,趕緊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屬下口誤,宗主恕罪!屬下的意思是,宗主貴為東土之主、名列七王,此次南伐聲勢浩大,未來必將在修真界一呼百應,群雄爭相歸附......”


    蕭風桀完全不想聽,什麽一呼百應啊,他敗於華夏妖孽之手,往後就隻剩下臭不可聞了......


    至於那所謂的“七王”,嗬嗬,連他自己都產生動搖了,摁不住江南林子軒,華夏修真界就沒幾人會敬服他。莫要說是稱王,哪怕稱皇、稱帝,那都是狗屁!


    蕭風桀早就知道包宏維是小人,諂媚阿諛不可親近,但畢竟人人都喜歡被奉承誇讚,往往需要這麽一個錦上添花的家夥。


    可現在不一樣,他心裏沮喪得很,滿臉厭惡的揮了揮手:“知道了,你退下。”


    擅長投機取巧的包宏維極有眼色,清楚自己話說錯了,畏畏縮縮的退到了後麵,不敢再去觸自家宗主大人的黴頭。


    正在這時候,在那沙塵揚起的大道中央,出現了一個衣著樸素、瘦小枯幹的老者,顫顫巍巍拄著拐杖,截住了大道宗眾人的去路。


    蕭風桀擺手示意後麵人停下來,皺緊了眉頭,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這老頭兒一番,發覺後者渾身並無半點兒靈力波動,分明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下人。


    至於隱匿修為之類的,這絕對不可能,蕭風桀一身修為臻至先天境,眼裏怎麽可能揉沙子?


    大道宗一名長老主動出言喝問:“你是何人!為什麽要截住去路!”


    那老者用拐杖敲了敲路麵,哆哆嗦嗦的往前挪了半步,不斷調轉腦袋尋覓聲音傳來的方向,然後嗓音嘶啞的問:“你......你可是蕭風桀麽?”


    蕭風桀內心著實吃了一驚,揮揮手命手下人閃開,徑自邁步而出:“我問你,找蕭風桀做什麽?”


    “有人......有人托我給他送封信。”老者一陣劇烈的咳嗽,又道,“這封信很重要,隻能交給蕭風桀親啟,你們誰是蕭風桀啊?”


    “我就是。”蕭風桀沉聲回答,“什麽人讓你送信?意欲何為?”


    老者歪著腦袋,抬高了音調:“你說啥?”


    蕭風桀悶悶的道:“我問你,是誰讓你送信,又想做什麽!”


    “我不知道,送完這封信,人家會給我一筐白饃饃,大災年啊,飯都吃不上,唉!”老者唉聲歎氣,伸手入懷,掏出了一張信封,顫顫巍巍的遞了過去,“既然你就是蕭風桀,那你就把信拿去吧。那人讓我提醒你,關係重大,隻有你能啟封,不能讓旁人看,記住嘍。”


    蕭風桀冷笑:“我說我是誰,我便是誰了?你就不擔心,我會騙你麽?”


    “不擔心,那人說了,誰都可能被冒充,天底下唯有兩個人,沒人敢冒充的,一個是蕭風桀,另外一個是林......林......林什麽來著?”


    身後傳來一陣不安分的騷動,蕭風桀接口道:“林子軒。”


    “對對對,就是林子軒,那人就是這麽說的,蕭風桀和林子軒,沒人敢冒充。”老者連連點頭,“所以你就是蕭風桀,沒錯了。”


    蕭風桀問:“那人有沒有告訴你,為什麽這兩個人,誰也不敢冒充?”


    “說了說了,林子軒殺孽太重,仇家太多,沒有誰願意自討麻煩。”老者又用拐杖敲了敲地麵,透著濃濃的當地口音,“至於蕭風桀嘛,那人說,因為這人是個sb,大家都搶著當聰明人,誰也不願意自認sb,好像就是這麽說的......你別生氣,這又不是我的話,是那人的話......”


    蕭風桀的臉黑了,有句“媽賣批”卡在了嗓子眼兒,不知當講不當講......


    “放肆!老東西,竟敢對我家宗主不敬!你找死了!”三長老怒衝衝跳了出來,說話間便要動手。


    老者滿臉驚恐,嚇得連連往後退:“你......你又是誰......你們該不會是修真者吧......”


    蕭風桀沉聲嗬斥:“退下!誰讓你撒野了!”


    “是。”三長老不敢違逆,忙不迭收斂了氣息,規規矩矩的退到了後麵。


    蕭風桀靜靜站在原地,穩了穩心神,又極有耐心的繼續問:“你對那人有多少了解?是男還是女?隻有一個人麽?”


    “不......不知道,我太老了,眼瞎看不見,可能是男的,也有可能是女的,沒準是......是鬼吧。”老者明顯年紀太大了,重疾在身,捏信封的手掌抖個不停,“你到底要不要呀,那人說了,你要是不要就罷了,讓我回去點把火燒掉。唉,真能磨叨,問這問那煩死了......”


    蕭風桀道:“不要。”


    “確定不要啊?不要就算了,反正那人說了,不管你要不要,白饃饃都會照樣給我的......”老者說罷,又將信封揣進了懷裏,用手裏的拐杖探路,頭也不回的走了。


    蕭風桀負手站在道路正中央,目送這老者拐進了大道旁邊的小路,向著楊樹林後麵走去。從那個方向,依稀可見升騰起來的嫋嫋炊煙,想必是有人家居住的。


    包宏維同其他幾位長老對視一眼,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麵勾起了好奇心,張了張嘴正想勸勸自家宗主,可誰料話還沒來得及開口,蕭風桀踏前半步,探手在虛空驟然一抓。


    緊接著,那封信就從老者懷裏掙脫出來,飄飄忽忽的劃過半空,落到了蕭風桀探出的那隻手裏。


    眼盲的老者對此渾然不知,拄著拐杖探路,很快就消失在了楊樹林後,不見蹤影。


    包宏維眼睜睜瞧著這一幕,暗暗撇了撇嘴,心裏直犯嘀咕:想當初自己偷東西,要是能有這麽一手絕活兒,得多輕鬆呀......


    蕭風桀低下頭,盯著掌心的信封,見得上麵是五個墨跡飽滿的毛筆小楷:蕭風桀親啟!


    這年頭,哪怕是修真界內部,慣用毛筆的人也不多了。更何況對方這五個字寫得端莊漂亮,隱隱透著一股殺伐之氣,可謂妙哉,比之許多書法名家也毫不遜色。


    蕭風桀沒有過多猶豫,獨自往旁走了幾步,撕開了信封,將裏麵一張薄薄的信紙掏出來展開。


    他記得老者傳來的話,還真就沒讓手下人看信的內容,自己匆匆掃視而過,卻是勃然變了臉色!


    大道宗的諸多強者們發覺宗主失態,彼此麵麵相覷,都覺得有些古怪。


    “宗主。”包宏維忍不住先前邁了半步,“敢問這信中......”


    “退後!”蕭風桀厲聲暴喝,趕緊將信紙重新合攏,扭頭望著後方的大批下屬,滿眼警惕。


    包宏維嚇了一跳,踉蹌著後退數步,嘴唇隱隱泛了青。其他人的反應跟他也差不多,在倉皇失措間,又都是滿頭霧水、不明所以。


    蕭風桀穩了穩心神,吩咐道:“你們在這裏等著,本座去去便回。”


    話音落下,他抬腳踏空而起,直奔西北方向而去了。


    大道宗的強者們望著蕭風桀離去的方向,忍不住問:“包長老,宗主這是何意?”


    “我怎麽知道。”包宏維攤了攤手,不禁滿心煩躁。


    從少宗主蕭昱、大長老苗純兮客死江南後,他就隱隱生出了不妙的預感。又再加上此次南伐失利,宗主蕭風桀對他的態度一改往常的器重,變得越來越厭惡鄙夷。


    “這絕非什麽好事情啊。”包宏維內心暗暗腹誹,“倘若宗主想尋一個人開刀泄憤,我這顆項上人頭,無疑首當其衝了。”


    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過了這一天,他憂心忡忡的問題也就算不得什麽問題了......


    蕭風桀往西北方行了五十多裏路,穿過一塊農田,一片樹林,方才看到了一座筆直聳立的低矮山崖。


    琴聲悠揚,禪意盎然。他被美妙的音樂所吸引,不由得止住身形,但見得在那矮崖上,一抹翩然倩影正在撫琴。


    看那姑娘的年紀,也不過二十來歲,著一身素白長衫,領口繡著兩隻惟妙惟肖的蝴蝶,翩翩欲飛。從麵貌上打量,瓊鼻朱唇、娥眉明眸,更是美得縹緲若仙,難以言表。


    蕭風桀畢竟上了年歲,不像那些血氣方剛的小字輩,見了漂亮姑娘就走不動路淌哈喇子。他冷眼打量了對方一番,穩了穩心神,嗓音低沉的問:“就是你要見我?”


    聽得問話,姑娘家止住了琴聲,盈盈有禮的起身,低眉淺笑:“蕭宗主,恭候多時了。”


    蕭風桀探不清對方的路數,仍舊冷著臉,沒有半點兒的笑模樣:“丫頭,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什麽人,這很重要麽?”妙齡女子站在山崖之上,衣袂隨風飄舞,笑吟吟反問,“蕭宗主為了尋求一個答案而來,可並非是為了晚輩的身份而來啊。”


    蕭風桀挺直了腰杆兒,麵容嚴肅:“你藏頭露尾,連名姓都不敢暴露,我又如何信得過你?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更應該明白,戲耍與我,會是多麽嚴重的後果!”


    “咯咯咯咯......”妙齡女子掩嘴嬌笑,明眸顧盼間卻無端流露出輕蔑之色。


    緊接著,她落落大方的施了一禮,莞爾笑道:“蕭宗主,岐州鳳鳴山,晚輩姬夢辰有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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