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最好跟過去告別的方式,告別了前麵的人生,那麽為什麽又讓她到這裏來?莫非這個就是她新的人生、新的開始?


    可是她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穿著赫泉拿來的對襟短衫,色澤很樸素,看在衣服幹淨的份上,她也就將就著換上了,係上寬腰帶,身材總算有了那麽點曲線,拿下了金翠花鈿後,少了固定飾品的長發披散一肩,三千青絲如瀑瀉下。


    這麽長的頭發,摸起來還滿柔順的,美雖美矣,但洗個頭要花多少時間啊?


    她隨便攏了攏,編成一條粗大的長辮,找不到什麽繩子之類的東西可以固定發束,一眼看見攤在床上那件蘇繡鮫綃,根據小時候曾經見證過赫府極盛時代的赫泉說了,這件袍子價值連城,號稱十兩金不換,因為選的繭不同,繅絲不同,織法不同,一年裏,十個繡娘趕工才能織得一匹,就連王公貴族也穿不起這麽好的料子。


    因為它的貴重,金銀珠寶赫泉全拿走了,宮裝卻留了下來。


    宮裝、宮裝,是哪裏不對呢?


    宮……也就那瞬間的電光石火,雖然慢了半拍,但她總算想起來哪裏不對勁了,她這身體的主人可見是大有來頭,因為這宮裝可不是阿貓阿狗都能穿的,除了朝廷誥命貴婦之外,就隻有天子家的女人們可以穿得上身,難怪赫泉不敢拿。


    這袍子要是流落到市集,無論拿到當鋪還是二手估衣鋪,不用什麽行家鑒定,門外漢都看得出來它價值不菲,要是追查起來,是會遭罪的。


    看起來赫泉不是沒有眼色的人。


    而她這身體的原主人……她並不想攪進什麽複雜的爛泥巴裏,既然這衣服不能換錢,當抹布也不知道吸不吸水,且也太暴殄天物了,在還沒想到辦法要把它往哪裏藏才能萬無一失的當下,她動手撕了那美麗袍子前裾的兩條絲帶一粉一青,充當發帶用了。


    她最後把袍子塞進枕頭裏,確定一片衣角都沒露出來後,這才第一次踏出房間。


    她得去找赫泉說說,那些貴重的飾品最好拆開來典當,即使這樣價錢會折了好幾折,小心為上絕對是萬策。


    她淨顧著想事情,沒注意到高高的門檻,腳沒跨過去,過長的裙子邊被腳底的繡鞋絆了下,人失去平衡的摔了個五體投地。


    她應該慶幸這身體的主人胸部發育還不太完全,以致摔起來沒那麽痛嗎?她的牙沒摔掉吧?在這種落後的時代可不會有牙醫的。


    想到自己的蠢樣,她忍不住詛咒出聲。


    她香宓樣樣出色,唯一、僅有的缺陷就是運動白癡,當年學校跑八百公尺,在她畢業許多年後仍是那間貴族學校最長秒數的保持人。


    恨呐,什麽不好保持,這種紀錄就免了!


    想起從前,讓她不隻想剪頭發,連剪短裙擺的心都有了。


    她吃力的攀住門檻,想趕快起來,哪知道抬起的水眸就這樣對上了一雙仆役穿的黑色小布履。


    可惜了這偌大的大宅門。


    廊庭九轉,花廊水榭,高簷闊宅,梅花浮雕品種萬千,三個大院,八個小院,三個大院經由花園、小湖相隔,格局上互通,卻又相對獨立,可惜全都荒廢了。


    這等淒涼悲哀的光景,讓人看了忍不住心酸。


    香宓這一路走來,沒碰見任何家丁奴仆還是女婢,鼠蛇蟲蟻倒是出沒頻繁,也不怕人,搖頭擺尾的鑽進草叢,她再走下去也沒意思,轉頭去看她走到哪就跟到哪,擺明了對她並不信任的小赫。


    她可沒忘,剛剛她跌了個狗吃屎後,他的大眼睛裏說的好像她是個笨蛋似的,一副想笑又要憋住的表情。


    “想笑就笑吧,就算笑出聲音,我也不會說什麽的。”也不知道來搭個手,她忍不住在心裏頭嘀咕了下。


    穿厚長的裙子真不方便,她想念她的牛仔褲。


    被她這麽一說,小赫反而垂下頭,不出聲了。


    反正這也沒什麽好丟人的,她沒事人樣的到處閑晃,終於腿酸了。


    找了塊比較平整的大石頭,她坐下來歇腿,差那麽一點點就隨手把裙擺撩起來卷到大腿上麵,幸好意識到小赫逐漸瞪大的眼睛,她才很不情願的又將裙擺蓋好。


    “你一點都不像別人家的千金小姐。”小跟班終於肯說話了。


    “哦。”她本來就不是。


    “你看到蛇蟲也不會尖叫。”他印象中的姑娘家都是那個德行,一隻蚯蚓就能嚇得她們眼淚鼻涕一起流出來,醜死了。


    “我天生膽子大。”小蟲子有什麽好怕的,趕跑不就得了,真要說,人心絕對比小爬蟲類要可怕幾千萬倍,隻是這孩子還小,她就別拿這些邪魔歪道的思想荼毒他了,等他以後長大了,自然就會懂。


    “而且她們就算要歇腿也不會坐在這麽髒的石塊上。”


    還真是觀察入微啊,這孩子,以後肯定大有可為!


    “咳,我說,怎麽你們府裏頭沒什麽人呢?”她明知故問,故意轉移話題,不想話題再繞著她身上轉。


    小赫本來逐漸開朗的清秀臉蛋又黯淡了。


    慢慢的,香宓也歸納出幾點來——


    赫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共就隻有五個人。


    五個人裏已經包括了兩個主子。


    據說,赫府原來家大業大,是鳳京的望族,三代以上,生意也做得頗大,堪稱北方士族的翹楚,事情壞就壞在這一代當家做主的仗著幾代累積下來的財富不屑經營,自然挑不起這樣枝葉茂盛的一大家子。


    一個家族要往上爬可能要累積數代的努力才能得到榮耀財富,要敗壞卻很容易,當家主子英年早逝後,赫府從京城第一大家族的地位逐漸沒落,親戚們的嘴臉一年比一年傲慢,祖先輩的高第光榮逐漸暗淡,宅子裏的人大多辭了去,曾經宅第連雲,上上下下幾百口人,最後竟然隻剩下三個死忠的長工,靠典當度日,硬撐著這個宅子。


    一個奴才,一個老媽子,一個小廝,奴才赫泉負責看門、采買、管家,甚至去外麵打零工賺錢回來養家;老媽子晚冬操持家務、灑掃、洗衣做飯,編點竹籃什麽的貼補家用,至於身為小廝的小赫,要幹的活也不少,廚房裏幫著,屋前屋後修理籬笆,後院還有成堆的柴等著他,做足了一個頭家該做的事。


    每個人都有做不完的事。


    府裏的經濟和人口狀況她並不太有興趣知道,畢竟她隻是暫住的客人,別人家的家務事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隻不過聽著聽著,她發現不論怎麽看,她的處境都很艱難。


    這個家有那麽多張要吃飯的嘴,卻沒有半個能理家、養家活口的人。


    人走茶涼,樹倒猴猻散,自己不爭氣哪能全怪世態炎涼、人心冷漠呢。


    此處沒辦法久留啊。


    她心忖,要不先走一步算一步,過個兩天,等摸清楚外頭的狀況後,再來找機會落跑。


    天色尚未黑透,她吃到了穿越過來後的第一餐飯,也見到了晚冬。


    說她是老媽子簡直侮辱人,不過在這舊時代,女子不隻婚結得早,生兒育女也早,一旦年過三十,就是老人了。


    依她看,晚冬大概三十左右,這要是在二十一世紀,絕對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她一身荊釵布裙,卻不掩其秀麗中存著的精幹,雖然在廚房裏忙了半天,身上卻沒多少油煙味。


    談不上細致的一雙手正忙著把飯菜端上桌,態度不卑不亢。


    竹籃裏的飯菜全拿出來了,飯有豆子和小米,菜是燉得爛爛的蘿卜。


    “小姑娘請慢用,我還得給老太爺還有小主子送飯去,要是還有什麽需要,可以吩咐小赫。”


    “你們家都這麽早吃飯?”


    “蠟燭珍貴,油燈有煙氣會熏眼,趁天色還沒黑把家務都做了,可以早點休息。”


    是可以省一點油燈錢吧。


    “你忙你的,以後不用專程給我送飯,你們在哪用膳,我過去就好。”


    她的平易近人顯然有點出乎晚冬意料之外,她點了頭後又搖頭,“怎麽說姑娘都是赫府的客人,不能怠慢。”


    香宓也不跟她爭了,隻讓她趕緊去送飯。


    她實在也餓了,將簡單的飯菜吃得精光。


    現代時空的她是個科學家,每天耗在研究室裏雖然累,但是得到的報酬足夠補償那份辛苦,她在市區有一間豪華公寓在出租,自己則是住在距離實驗大樓比較近的郊區透天厝裏,一輛鮮紅色寶馬是她的代步工具。


    隻是研究一忙起來,三明治、餅幹果腹是常有的事,能有一頓熱食吃,還是人家煮好端到麵前來,那是回老太爺家才有的待遇。


    老太爺是寵她的,寵得她能釋懷也是科學家的父母經常不在身邊的寂寞。


    她從來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何不妥,她的父母有自己的生活,她也有她的生活,不互相打擾,偶爾相約出來吃頓燭光晚餐、偶爾有交集,是很好的相處方式。


    啊,可是現在來到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屋子外麵的燈籠紙舊了,又因吃飽飯沒有任何娛樂可以打發時間,便開始想念自己的親人。


    屋子外麵的燈籠,暈黃的光一點也照不遠,房間裏的油燈則一燈如豆,在這沒有電力的時代還真不習慣。


    赫泉直到掌燈才回來,他看起來風塵仆仆,像跑了不少路的樣子,額際還冒著細細的汗珠。


    他告罪進來她房間之後,把緊緊揣在懷裏的包裹解了開來,本來像鐵麵判官、笑不露齒的表情竟然有抹緊張。


    “小姑娘,這些是我跑遍京郊附近大小當鋪、金珠銀樓,死當還有賣掉得來的銀子,你要不要數一數價錢有沒有短缺,另外,由於金額實在太大了。我大膽做主把銀票的部份匯入銀豐錢莊,銀豐錢莊是京城裏頭最有名氣的錢莊,整個晁南國三百七十五個票號都可以領錢,放在那裏是無虞的。”素色的布包解開,當票、銀票、白銀,數量頗為驚人的攤在那邊。


    她知道這年代用的貨幣主要有兩種,白銀和銅錢。


    白銀屬於貴金屬,黃金也是,但黃金很少在市麵上直接流通,一般都會換成銀子使用。


    “我沒敢在京城大街上的當鋪走動,改去了附近的城市,所以耽誤了不少時間。”京城裏的當鋪老板每個都是人精,什麽東西、哪裏的來路,幾乎可以如數家珍,他要是莽莽撞撞的把東西拿去典當,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也就因為他多存了那麽個心眼,在往後他們住在京城的這段期間,一直平安無事。


    “這裏總共有多少銀子?”這人真的不笨,她沒說的事,他卻照著她的意思做了。


    “總計三百兩黃金又五百兩白銀,兩百兩黃金我兌成匯票進了錢莊,其他的都在這裏了。”


    “你們這裏一百兩黃金相當於……”


    “三千兩白銀。”赫泉接得很快。


    一百兩黃金相當三千兩白銀,是挺大的一筆數目,沒想到她身上那些珠珠串串那麽值錢。


    “你估計這些銀子可以用多久?”


    “普通殷實人家可以用上一整年,要是照我們如今的樣子,可以用上好幾年都沒問題。”


    “這些銀子都交給你了,該用在哪就用在哪,不必再來問過我。”


    “這些是姑娘的銀子。”


    “投宿客棧,吃穿用度也要給錢的不是嗎?而我暫住在這裏,不知道會住多久,就充當飯錢、住宿錢,我說了你別生氣,你們也缺錢不是嗎?錢這種東西其實是最好打發的,隻要是錢能解決的事情都不是大事。”


    赫泉呐呐得說不出話來。隻要是錢能解決的事情都不是大事,那麽,什麽才是大事?


    他生性嚴謹,很少對誰另眼相看過,這當下,他對香宓的觀感全然改變,再也不敢拿她當十幾歲的孩子瞧。


    “但這也太多了。”他可不是趁火打劫的人。


    “你不是存了錢莊?這些我拿去零花,其他的你隻要記得記帳就好。”她拿了兩張麵額寫著五十兩的銀票,和一些碎銀、金鏈子後,再也沒多看那些銀票一眼。


    赫泉沒轍,隻好又把包裹重新包好。


    明日看來得再跑一趟錢莊了。


    “你說這裏叫晁南國?”她不輕不重的問了聲。


    “是的。”


    “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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