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睡得早,反反複覆作著斷斷續續的夢,夢裏一下是殘肢斷骸,一下是大卡車迎麵而來的驚險,一下又是黑棺裏的冰涼冷幽,睜眼的時候,天才蒙蒙的亮著,翻過身已經無法入眠,香宓索性早早起床。


    古代衣服繁複,光靠自己穿著實在是太難了,等好不容易搞定推門出去,都花了一段小時間,她找到已經在灶間忙著起火的晚冬,隻見她手腳利落的往爐膛塞入幹稻草,架上細小的柴火,火星很快燃燒起來,接著又放下掏洗過的米和粗糧,蓋上鍋蓋,一轉身差點撞上正在看著曬幹掛在竿子上的玉米穗子的香宓。


    “我本來想說把大米給煮了再給小姐送洗漱的水盆用具,可您怎麽起早了?”


    晚冬反應很快,煞住腳步。隻是這小姐怎麽淨瞧著穗子?聽說她不是鳳京人氏,是她家鄉沒這東西嗎?


    “睡不著就起來了,我想刷牙洗臉,來跟你要點水,你也別麻煩了,告訴我東西在哪,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二十一世紀的那個她雖然說不上嬌生慣養,老太爺也從來沒讓她碰過瓦斯爐,出社會後,真逼不得已要下廚,也就隻弄出個毫無技術性的泡麵,晚冬身後那冒著煙的灶台鍋勺真的太原始了,她連見都沒見過,要是像刷牙洗臉這種事情還要晚冬張羅給她,她不就跟個廢柴沒兩樣了?


    於是她看著晚冬去廚房後頭的井口用轆轤打了一桶水上來,又給她青鹽、柳枝,等她打理好自己的門麵再回到屋裏,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晚冬已經等在那裏,床鋪上放著一套幹淨的衣服。


    “小姐。”


    “叫我香宓,要不叫我香香也可以。”


    “這不好,怎麽說小姐都是客人。”


    “別把我當成客人,你客氣來、我客氣去的,那多別扭。”


    “赫泉說,您是咱們府上的恩人。”她低眉斂目,手裏拿著一把木梳,一看見香宓趕緊迎了過去。“是菩薩。”


    “沒那麽嚴重,我也會吃飯放屁,我隻是個很普通的人。”看起來他們都把她當成了衣食父母,這個擔子她可沒答應要扛,千萬別誤會了。


    晚冬啞了。吃飯放屁,這小姐到底是打哪來的?說起這種不雅的話臉色變也沒變一下。


    想歸想,她手可沒停。先是為香宓換上幹淨的衣服,再用寬約十寸的深綠色綢帶束了腰身,又替她把辮子解開重新編過,從額心中分,左右分別攏些發絲編成兩條辮子束在腦後,用絲帶紮起,垂到腰間,其餘的綁成兩個角髻。


    她仔細端詳香宓,她的眉眼生得特別好,睫毛很長,雪後晴空的素顏,溫潤如明珠的肌膚,即便身上什麽裝飾也沒有,也是光彩奪目的。


    這般年紀已經有這種如花容貌,不消幾年,就更難揣度了。


    “晚冬姐姐,你有一雙巧手。”


    “這算不了什麽,家家戶戶的女子誰不會?”晚冬失笑。打點自己門麵可是每個姑娘家得學會的事,但她哪知道對從另外一個時空來的香宓來說,這種隻想把女子的身體包得像隻蛹的衣著,她隻覺得很煩。


    夏天嘛,休閑褲、各種不同的小可愛才是王道啊。


    接著晚冬又從竹籃裏拿出早膳,一小碗的粥,一碟蘿卜和嫩黃香噴噴的荷包蛋。


    看來晚冬把赫府攢起來的蛋都給煎了。


    “我記得你煮了粗糧飯。”


    “那種粗食,小姐……香香小姐一定吃不慣,所以……”


    所以他們幾個人打算吃那些粗糧就是了,至於雞蛋,應該是她跟家裏的兩個主子才有的特權。


    “以後我吃什麽,你們就吃什麽,你們吃什麽,我也吃什麽。”她有些光火,粗魯的夾起一顆荷包蛋,剩下的全讓晚冬給撤了。


    用過早膳,香宓決定出門。


    什麽都不做是無法改變眼前的困境,自己如今小孩子的身份,應該不會引人注意才是。


    庭院深廣,雕廊曲長,經過一扇大理石的大插屏,發現裏麵是一座她沒看過的院子,院子裏隱約有個人影。


    這裏雖然是別人的家,但是自從她醒過來以後,也沒有誰告訴她哪個院落不能踏足,既然沒來過,她就很自然的越過朱粉水磨拱門,牆邊用大壇子植了幾朵睡蓮,下麵是西番虎皮草,清一色白石台磯。


    巨大的木芙蓉樹蒼老糾結,橫倚一側枝條下有石桌椅,上麵坐著一個外罩藏青色綢緞背心的少年,深藍的絲帶在背後發裏若隱若現。


    隻見他無聊的翻著一本書,長長的睫毛隨著均勻的呼吸微顫,可下一個瞬間,就把那本書扔在地上,人也站了起來。


    這是怎樣的一張臉,猝不及防的撞進了香宓的心裏。


    深邃完美無瑕的五官,臉上輪廓還帶著幾分俊秀少年的青澀稚氣,皮膚比剝殼雞蛋還要白皙晶瑩,臉上有一層毛茸茸的細毛沒褪,看起來像是有層瑩光。


    把金賢重、木村拓哉、布萊德彼特和張根碩加起來也沒有他美麗,他根本是個夢幻美少年!


    她知道他是誰,他是赫府的傻子公子。


    不過,人真的沒有十全十美的,擁有一副不輸女子的美貌,卻是個傻子。


    赫府的仆人很維護這個小主子,沒有一人當著她這外人的麵講這種要命的話,但人都是這樣,話說多了,蛛絲馬跡裏的遺憾就顯而易見了。


    老太爺常常說她早慧,她自己卻不覺得,其實人笨拙些,無知也是一種福氣,像在二十一世紀她早早就死了,讓老太爺送她這黑發人,早慧又有什麽用處!


    “是誰?”


    “啊,被你瞧見了。”被人發現的香宓很自然的走出來。


    “我沒見過你,你是誰?”他額頭飽滿,下頷有力,眼睛細長,黑如潑墨的眼眸裏有抹很像困獸的壓抑。


    “我叫香宓,你呢?”


    “赫韞。”


    “你怎麽拿書本撒氣?它得罪你了?”把書冊揀起來,撣了撣,書皮上用隸書寫著“論語”兩字。


    “我看它不順眼,夫子明日要考默書,我……赫泉稟報過,說府裏多了個人,就你嗎?”他突地改變話題,語氣有點慌、有點悶,還有點著急。


    “懂半部論語可以治天下。”


    據她所知,學子的讀書壓力從古到她上輩子的現代都一樣辛苦。


    雖然這時候的學子沒有各種基測等著他們,但是想揚眉吐氣、光耀門楣,科舉就是一個大門檻。


    因此四書、五經、三字經、弟子規都是要熟背的,大量背詩詞、遊記散文等,然後就是史書,比如說史記、漢書、三國誌、資治通監都是重要的部份,最後就是背文言文,沒命的讀,直至熟背,所以說古人讀書也是很辛苦的!


    她從來都不覺得死讀書有什麽好。


    “我不要天下,我隻要重振家聲、光宗耀祖就好!”


    默書,這她幫不上忙,光耀門楣,這她也幫不上,這擔子太重、太過壓人了。


    “那就別研究這種枯燥的東西,我要出門去,你要出去逛逛嗎?”有時轉換心情可以紓解壓力。


    “不成,我要是沒把論語八佾記在腦子裏,又會被夫子留堂了。”他悶不吭聲好一下子,最後抬眼毫不示弱的看著她。


    “那我就自己出去嘍。”


    反正她本來就打算一個人出門,她可不是真的出去閑逛,總得知道自己究竟穿越到了曆史的哪個縫隙,弄清楚自己究竟在哪裏。


    香宓知道他在後麵遠遠跟著。


    有點教人感到心疼。


    這孩子,看起來真的沒什麽朋友,變成這樣落魄世家的公子,無錢無勢,除了幾個奴才照料生活起居,讓他不被人欺負已經是萬幸,好不容易遇見她這麽個年紀相仿的人,嘴裏雖念著要讀書,人卻不由自主的尾隨著她出來了。


    不過他也不是普通的別扭,她停下來等他,還招手,他卻扭過頭當沒看見,試了兩次都一樣,既然不想讓人知道他們認識,她也就自己走自己的。


    她知道小孩這種別扭的生物,你越是對他好,他越會拿喬,太噓寒問暖反倒招人嫌,等你不想理他了,他自然忍不住會看著你、觀察你,然後引起你的注意。


    她邊走邊想,也邊注意四周環境,這城東,還隻是天子腳下的一個小地方,道路卻平整寬敞,縱橫交錯,兩旁高高的建築,古樸雅致,這裏的房子通常是兩層樓房,樓下是店麵,樓上有嵌花格子,有的屋角還蹲著獸頭,店鋪生意熱絡,吃穿用度什麽都不缺,她逛了專賣胭脂水粉的芳菲齋,愛美是人的天性,她又覺得好奇,便進了名叫滴萃園的戲園子想聽戲,倒不是她對戲曲多有興趣,而是她“上輩子”壓根沒去過這種地方,貪鮮。


    起先,戲園子帶座的人見她雖然一身靈氣慧黠,但是年紀甚小,衣著也不怎麽好,不肯讓她入內,香宓也不吭聲,掏出一塊金鏈子放到他手裏,就被領著入內了。


    入了座,沏茶灌水的,賣餑餑點心、瓜果梨桃的、賣戲單的……都湧了上來。


    聽了兩折戲,從戲園子出來,赫韞仍堅持的在外麵等著,她隨手給了他一包蜜栗子,哪知道他隨手就丟掉。


    “我不是乞丐!”


    她還傷了他的自尊心呢,但她是真心覺得那栗子好吃。


    人家不領情,她也不惱,繼續一路往前走,一邊留意著市井米油的價格,十幾文錢竟然可以買到一升米,好便宜的物價,看見店鋪夥計可親,她走進去瞧瞧、摸摸,店家上前推銷,香宓就趁機和店家聊些不著邊際的話。


    她的模樣不隻可愛,還談得上美貌,又是十幾歲的年紀,走到哪都露出一張天真無邪的小臉蛋,裝無知,店鋪老板很自然願意跟她多說幾句,她再買個東西,人家就更殷勤了。


    皮相這種東西,千萬年來走到哪都吃得開。


    她也不過才走了幾家店,很快的就把這朝代的大致情況摸清楚了。


    晁南國,國號鳳字,位在這個大陸的心髒部位,東有始國,南有排雲,西有蓋世王朝,北則是冰天雪地的凍土,有剽悍的雪族人出沒。


    健談的店家拉拉雜雜的說了很多,香宓隻挑了想知道的記,其他的,如果她必須長此以往的在這裏住下,有需要,早晚都會知道,所以也就沒費心了。


    這裏的生活習慣、語言文化都酷似古代中國,隻是這朝代的國號她聽都沒聽過,不是她所知道的曆史上的任何一個朝代,所以宇宙論點是真的,她到了一個對應的平行世界。


    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卻發現一直跟在她後麵、保持幾公尺距離的人不見了。


    “赫韞、赫韞……”喊了兩聲,還是沒看到人,人是跟著她出來的,要是弄丟了她很難交代。


    所以她往回走,轉了兩個彎曲的巷子,就見幾個潑皮無賴圍著赫韞。


    “傻子韞、傻子赫韞,你出來做什麽啊?告訴別人你是傻不隆咚的笨蛋嗎?”


    “傻子應該要待在你那個破爛府裏,出來丟人現眼幹麽……”嘻嘻笑聲變成了哄堂大笑。


    看得出來他的眼神很慌亂,卻不甘示弱的瞪著那些個頭比他高上一大截的少年。


    香宓看見其中一個穿青藍色袍子的少年,他靠在巷子的牆麵上,滿不在乎的看著一群人霸淩……欺淩他們口中的傻子赫韞,他顯然是那幾個少年的頭頭,看起來不像善類,卻也看不出真實的惡意。


    她並沒有準備要去替赫韞解圍。


    她相信這種口頭上的霸淩對赫韞來說不是第一次,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其實他應該早點適應這種事情的,沒有保護者在身邊,家裏也已經沒辦法提供保護傘替他遮蔭、給他方便,現在他的力量又比不上人家,如果自己的心態調整不過來,難受的隻會是他自己。


    物競天擇、勝者為王,不論在哪個時候,都是強者擁有權勢地位,弱者被踩踏欺淩……


    這種少年的惡作劇隻要不是太過份就好,這也是成長的一種過程。


    赫韞依舊倔著臉,極力的用無言來扞衛自己。


    “你還是一樣無趣!”青藍色袍子少年看場麵僵持不下,丟下這句話後就走了。


    頭頭都走了,其他少年也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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