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瑟縮,卻捎來了煦如春令的音訊,翩翩拂向甫踏書房的男子。


    吾兄長孫齊 親啟


    從腳下拾起已被拆開的信皮,項琰瞧著上頭秀雅的筆跡,眼底滲出了薄笑。


    這封遠自鎮江的家書,月月寄來燕京「瑞興行」,它連係著長孫家的兄妹親情,亦於不經意間,攫取了他的注意。


    是怎生女子,能寫出如此端麗的俐落好字?


    「項大少爺,你那二舅爺可越來越卑鄙了。」


    手中信皮才往案桌擱下,一道冷沈嗓音便劃過項琰耳際,他轉身望向怒目而至的好友,麵容莞爾。難得見長孫齊顯露慍顏。


    長孫齊以水運發跡於鎮江,近年加入燕王黨後,來到北方以其「瑞興行」的陸運事業為燕王效力,他二弟長孫晉更是燕王黨中軍師,長孫家是故名鼎燕京。


    「不卑鄙就不是二舅爺了。」無須他多言,項琰已知他命人請來自己所為何事。「他接了你的官糧標,卻於臨行前調走標頭,暗示若不給他私下撈上一筆便如此輕忽起行,是不?」


    一般商行如長孫齊之輩隻諳官道,不諳匪道,都得依靠黑白皆通的標行押送貨物。項家世代經營走標,其「通寰標行」更名震北方逾半百載,而他雖貴為大房長子,但在家中並無實權,隻因家業隨著他雙親亡逝落入偏房外親之手。


    隻是,他不管事並不表示他對標行之事毫不知情,他自有內應通報,從而得知二舅爺在人後幹的好事。


    「你的消息倒靈通。」長孫齊沒想到他方自河南回到燕京,便已得悉自己在他二舅蕭書琅身上吃了什麽悶虧。


    事關押送官糧的安全,因此麵對蕭書琅訛詐,他也不得不妥協,畢竟明知一群標夫無首,仍堅持走標的話,途中若有差池,他必擔上全盤責任。「瑞興行」於燕京紮根不過兩年,即使他有燕王撐腰也冒不起這種風險。


    「再靈通,都不及長孫二爺在燕王宮的消息值錢。」話頭一轉,項琰主動揭開河南之行所得諜報,往他附耳低言。「兵馬不動,糧草先行——此乃周王之意,還請二爺進言燕王少安毋躁,周王方可安心規劃。」


    燕王睥睨窺覦皇位已久,好不容易等到太子病逝,朱元璋卻立了太孫,徹底斷絕一眾藩王想望,唯獨燕王不甘俯首稱臣,暗地連合胞弟周王密謀反叛。


    周王鎮守河南,長年勾結各地鹽商吞剝鹽利,而溫州勢力最大的鹽梟唐永清,正是項琰那不為外人所知的義父,因著這層關係,他成了河南及燕京互通消息的橋梁。


    略一頷首,長孫齊沈聲道︰「據聞你兩位舅爺最終都投向了穀王,你在項家再不加把勁兒,當心燕王疑你異心。」穀王乃太孫黨,燕王甚忌。


    當今聖上年事已高,太孫又少不更事,眼看大明分封各地的藩王軍力銳不可當,各路商賈紛紛投奔不同勢力,將來成敗興廢如何,端看今朝孤注一擲投誰家。


    「成家重奪家業?」他淡笑,神色驟然清冷。「這兩年,三房人催婚催上了癮,每逢過年及我太母壽宴上,少不得嘮叨一番。」


    雖說三房不若二房囂張,但三房攬權是擺在眼前的事實,真樂見他成家?讓他這承重孫繼嗣了,隻會阻礙他們鯨吞項家的步伐。


    「你二十有四,早該成家了。」心知他防著三房,可長孫齊認為這是讓他奪回家業的好契機,遂建議道︰「挑戶故家小姐吧,妻房底兒夠硬,再加上你在溫州的事業,他日穀王一倒,等著瞧那兩房人如何哭著跪你。」


    宗室貴族幾乎全為政治聯姻,商賈之家亦然——他們的親事,除了講究當門對戶,其妻更必得攜著幫夫的硬背景。


    項琰不置可否。長孫齊對自己押的籌碼太自信,燕王奪嫡,固然有其勝算,但棋盤未至終局,一切仍有待傍觀。


    「待你坐上了當家之位,不僅是『瑞興行』,我連『麟盛行』也能托你走標。」


    「麟盛行」乃長孫家位於鎮江的水運家業。他與二弟一同來到北方開拓陸運事業時,將「麟盛行」交付家中小妹和掌櫃看管,小妹執掌內務,掌櫃負責外務,即便沒了兩位當家男主子,府中帳目及人事依舊井然有序,絲毫不紊。


    當時,長孫妹子年方十三。


    遙想那個在鎮江獨當一麵的女子,項琰冷冽的眸光漸漸摻進一絲煦暖。


    十多年前,他曾跟隨爹娘遊曆江南,並結識了長孫齊一家,他仍記得那位小妹子有多怕生,老抓著她二哥的袍擺,羞得不敢抬臉視人,被大哥催急了,才肯往前挪一小步,怯生生地喚過客人後,又跑回去緊緊拽住二哥不放。


    當年,她不過六歲。


    興許有過這樣的一麵之緣,當他後來更深入得知她擔起家中龐大的帳目,並按時捎信給兄長匯報家業狀況,不由自主地對她萌發了一股難解的興味,好奇她是如何成為那樣玲瓏剔透的當家主子?


    若要娶妻,他期望能娶個像長孫妹子如此精明強幹的當家主母,而非溫婉無知的尋常閨秀……思及至此,他眸光一黯,胸坎冒出了蠢動苗頭。


    「承汝貴言。」按下心思,他掀起薄唇,目光深邃而炯亮。「標行本就屬於我,那兩房人威風不了多久。」是他的東西,終究還是會屬於他的。


    他自信的言辭教長孫齊挑起了眉。「看來,溫州那邊又讓你進帳不少了?」


    自他雙親去世,他在義父的關照下參與私鹽的事業,也賺得了驚人暴利,為他日後奪回家業積貯下最基本的籌碼。


    「你有興趣嗎?」他黑眸笑意更深,曉得長孫齊早有涉足私鹽之意。


    乍聞其言,長孫齊坦率反問︰「你有辦法把我引薦給唐爺?」


    曆代以來,不論官鹽或私鹽,鹽商皆是所有行業中得利最巨的商人,尤其私鹽不若官鹽循規蹈矩地繳納稅金,而是直接於市井販賣,因此獲利更大,若有機會,誰不想軋一腳?


    看穿他的急切之心,項琰輕笑道︰「來年正月,我會到溫州一趟,你若是有心,我定必幫你說服義父。」


    「有勞了。」長孫齊一勾唇,不覺心生狐疑,雖不解他為何這般主動助己分得唐永清那杯羹,但他姑且不動聲色,瞧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他們都是商人,自然了解商人的劣根性,無商不奸不圖利,不論他與項琰交情有多好,也不可輕忽對方有可能的別有用心。


    捕捉到長孫齊眸中掠過的猜疑,項琰噙著淡笑,悠悠開腔。「在溫州辦好了正事,我還想去個地方。」


    「哪兒?」


    「鎮江。」


    長孫齊一怔,轉瞬笑開俊顏,問︰「迫不及待先行視察我那老家業?」


    項琰笑而不語,隻緊緊攫住方才躍進心房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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