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欣喜地揉揉孩子的頭。「看來你挺有天分的嘛。」


    「因為我聰明啊!」瑤光笑嘻嘻地自誇。


    確實聰明。


    開陽笑望他。這孩子才六歲,卻生得聰穎伶俐,會讀書寫字又知禮懂事,他娘確是用心教導他,隻是偏偏不教他任何關於宮廷之事。


    會不會是因為她想忘了那段過往?


    思及此,開陽驀地斂去笑意,瞳神又黯淡。


    她恨他吧!


    肯定怨恨著他的,是他逼得她出宮,過這漂泊無依的日子,這些年來,也不知她吃了多少苦頭,經曆多少風波?


    他對不起她,即便窮盡後半生,怕也彌補不了她心中的痛,該如何是好?


    想來,開陽惆悵萬分,翹首凝望天邊清冷新月,沒注意到身後,一道纖瘦的倩影於門邊若隱若現,默默睇著他——


    他瘦了好多。


    麵頰瘦削了,身形亦清減不少,眉宇之間隱隱刻蘊著風霜。


    莫非這些年來,他都沒吃好睡好嗎?


    自從他近乎耍賴地留下後,每回見到他,她總會不由自主地心疼,想他從前玉樹臨風,神采奕奕,如今氣色卻是掩不住憔悴。


    她有股衝動,很想很想喂飽他,卻苦於家裏沒多餘的閑錢買菜,幸而他說自己借住於此,不好意思,便買了許多雞鴨魚肉回來,她沒拒絕他的好意,三餐精心烹調好菜,努力填飽他的肚子。


    當他吃得盡興的時候,便是她最喜悅的時候。


    而他亦有所回報,替她診脈過後,為她買來補身益氣的藥材,說是要助她調理身子,日日親自為她熬湯藥。


    「你沒什麽大病,不過是偶然感染風寒,氣虛體弱,隻要經常喝些調理的補藥,多休息,身子自然就會好了。」


    得知這一碗碗湯藥都是他親自看著火熬燉的,她怔住。「你也會做這種事?」


    「怎麽不會?」他不解她為何訝異。


    當然訝異,他可是個王子!自小養尊處優地生長於宮中,出入都有人服侍,別說看火爐熬湯藥了,他連喝杯茶都有人恭恭敬敬地端來,何須親自動手?


    這七年來,他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政變失敗後,他是如何逃出宮中的?為何真雅會昭告天下太子已死?


    她有滿腔疑問,千言萬語卻無法言說,隻能默默關切他,照料他,也受他照料。


    她的身子一日日恢複健康,而他也逐漸氣色紅潤,臉上長出了肉。


    日子便這般平淡地流逝,不知不覺,他已在她家住了半個月。


    這半個月來,他除了為她調養身子,也教瑤光吹笛。許是父子天性,兩人相處融洽,瑤光很黏著他,整天跟前跟後。


    他也格外看重這孩子,這日,還親自動手做木雕玩偶,雖然有些笨手笨腳的,出了不少錯,但總算做成一個不甚好看的玩偶,瑤光接過時,也笑得十分燦爛。


    看著他們兩父子相視而笑,采荷也忍不住笑了,他似乎察覺了,視線朝她投來,她連忙別過頭,臉頰微微發燒。


    他並未咄咄逼人,看了她一會兒便收回目光,繼續與瑤光玩耍。


    她這才鬆口氣,可芳心仍怦怦跳著,不受控製。


    因為她發現,他經常看著自己,不論她有無留意,當她回首時,他炙熱的眼神,總會在某處守著她。


    為何要那樣看她呢?那樣緊緊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教她心驚。


    就好似,好似怕她如一陣捉不住的輕風,忽然消失……


    怎麽會呢?她究竟在想什麽?


    他又不知道她就是采荷,怎會怕她消失呢?


    他隻以為,她是宛娘……


    是宛娘。


    思及此,采荷頓時黯然。


    「對,我是宛娘,不是采荷,可別忘了,千萬別在他麵前露出馬腳。」她喃喃告誡自己。


    她走進灶房,揉麵團、做點心,預備明日拿去市場上賣。忙了將近兩個多時辰,再出來時,屋內一片靜寂,毫無動靜,她前去院落張望,開陽與瑤光都不在。


    奇怪?兩父子去哪兒了呢?


    她正疑惑,忽地,一道爽朗的聲嗓在她身後響起。「在找什麽呢?宛娘。」


    她回眸,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又驚又喜。「是你!你回來了!」


    那人微笑,黑眸閃閃發亮。「是啊,我回來了。」


    「我走了。」夢裏,她戴著麵紗,身姿嫋嫋,在雲裏霧裏若隱若現,他看不清她,隻能聽見她清冷的嗓音。


    「別走,采荷,你不能走!」他倉皇地喊,朝她伸出手。


    她的身影卻愈飄愈遠。「我說了,我不是采荷。」


    「你是,我知道你是!采荷,別這樣,看著我,我是開陽啊!」


    「開陽是誰?」他震住,不能相信她如此無情地反問。


    「你……果真這麽恨我嗎?」


    「對,我恨你。」她回話果決。


    他的心撕裂。


    「所以,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回到你身邊。」她淡淡撂話,倩影隱沒於雲霧。


    他驚駭,拔腿直追,奔過那長長的、黑暗的甬道,喊著她,尋著她,可她不在了,消失了。


    他再度失去了她……


    「采荷、采荷!」


    開陽惶懼地喚,從夢中驚醒,冷汗涔涔,濕透了頸背。


    一雙小手伸向他,搖搖他臂膀。「大叔,你怎麽了?你作惡夢了?」


    他眨眨眼,失落的種魂緩緩收回,望向瑤光擔憂的小臉,茫茫低喃。「是作夢嗎?」


    「嗯,你在作夢。」瑤光點點頭。「大叔記得嗎?你剛說自己有點累,想打個盹。」


    開陽惘然,極力定神。


    是了,他想起來了,給瑤光做了木雕玩偶後,他又逞強,爬上屋頂試著修補破洞,洞沒修好,倒弄得自己大汗淋漓。


    他覺得羞愧,也不服氣,決定去市集買些好使的工具,從頭再來,於是要瑤光前去廚房跟娘親說一聲,便領著孩子出門。


    他買了工具,又給瑤光買了些零嘴,回程時,經過一條清澈的小溪,瑤光吵著要撈魚玩,他拗不過,隻得由著孩子盡興玩耍,他則坐在樹下閉目養神。


    不料這昏昏沉沉一睡,竟遭惡夢纏身。


    「瑤光,我們回去吧!」他心神不寧,拉著孩子起身。「快回去瞧瞧你娘。」


    「瞧我娘幹麽啊?」瑤光不解他的急迫。


    「瞧瞧她還在不在。」


    「怎麽可能不在呢?」


    是啊,怎麽可能?


    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拋下自己親兒離開的,可不知怎地,他就是有股不祥的預感,就是慌著、不安,非得要見到她才能安心。


    七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彷佛仍在他眼前熊熊灼燒,那火,燒的不隻是屋瓦梁柱,更燒傷了他的心,至今殘破不堪。


    他怕,真的怕啊!


    那樣撕心裂肺的劇痛,他無法再承受一回……


    「走吧!」他拉著瑤光的手,急如星火地趕回家,嫌孩子走太慢,索性一把抱起,一路狂奔。


    好不容易回到家,他放下孩子及扛在肩上的一袋工具,連氣也來不及喘勻,便焦灼地找人。


    「采——宛娘,宛娘!」


    無人回應,屋內空蕩蕩的,他尋遍裏裏外外,廚房也找了,就是不見采荷身影。


    她真的不見了!


    他頓時失神,僵凝在原地,如一尊無生命的泥塑像。


    「大叔、大叔?」瑤光搖晃他雙腿。「你別擔心,我娘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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