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摸她已經留了好幾年的辮子,長長的,從床沿垂了下來。


    “這樣綁著睡,不會不舒服嗎……”想幫忙解開,卻怕吵醒她。她一醒來,第一句話,定是要趕他走吧?也不管現在是大半夜的,沒良心得緊。


    他就這麽握著她的辮子,靜靜側臥在床上,沒有保養的發尾刺得掌心好癢。


    他莫名的想笑,發覺自己隻要跟她在一起,就全然的放心,有種油然而生的幸福。他有很久沒感到這麽安心了,因為他們幾乎已有兩年的時間不曾再這麽貼近相處。


    抬起眼,靜靜凝視她的睡臉,長長的睫毛,小巧的鼻子,不大不小的嘴,圓圓的臉蛋,那是一張他最熟悉的清秀麵孔,在他心情不好時,第一個會浮上心頭的臉龐。


    接下來一整夜,他再也睡不著,總覺得……現在睡著了好像有點可惜。


    冬天的夜晚,輕呼口氣都能吐出白煙。剛從便利商店下班,她縮著身體,小跑步進寒風中,才到家門口,便隱隱聽見電視聲。


    “……又來了。”明明想要保持距離的人,卻像要跟她作對般,幾乎天天造訪,趕也趕不走。看來……她還要再想其它方法才行。


    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她才認命進門。


    “今天怎麽那麽晚回來?”大刺刺進駐她地盤的高大之人,如在家般自在。


    “大夜班的人遲到,我稍微代一下班。”才取下圍巾,一杯熱茶立刻遞到她麵前。


    “幹嘛目不轉睛看著我?”他笑得一臉陽光,仿佛也把這小小屋子照亮了幾分。高大身子在小小空間裏繞了一圈,像在展示什麽。“有沒有發現,你的小窩幹淨多了?”


    “真的,地板亮晶晶的。”她乖乖致謝。“感謝免費男傭的幫忙。不過,你今天不是特地來幫我打掃的吧?”


    “算你聰明,我這裏有兩張舞台劇的票,這個月底的,你快排休吧。”


    她一陣遲疑。“這……”


    “別又想找借口推托了。一句話,去不去?”


    “不知排不排得到假,還是……你約別人好了。”


    像早知她會這麽回答,高大身子爬上她床,十分耍賴的說:“你不答應,我今晚就不回家。‘我已經把睡衣帶來了。”


    “你幾歲了?還玩這種把戲。”她無奈看向自顧掏出睡衣跟盥洗用具的人,像個要在外露營的孩子般開心。


    “隻是約你去玩而已,幹嘛這麽不痛快?你的生活就是工作、工作跟工作,其他正常的大學女生都不知約過幾次會了。你上了大學後,卻隻去學校跟打工這兩個地方,一點娛樂都沒有,人生也未免太黑白了吧?”他毫不費力地占據了整張床,好整以暇地望著她。“你體貼的青梅竹馬正好心要拉你出火坑,去透透氣,你隻要點頭負責跟我去玩就對了,知道嗎?”


    她也確實拒絕了太多次,再也找不出理由,隻能無奈道:“隻要你現在立刻離開我的床,我就答應你。”


    “真的?”他幾乎是跳下床的。


    等站在地板上後,卻想到什麽般,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床。


    “……這應該不是我太敏感吧?我是不是被歧視了,為什麽你總不喜歡我碰你的床,我身上有病菌嗎?”


    “你還沒洗澡吧?我的床隻有洗過澡、換上幹淨衣服的人才能碰。你要記住,以後不要隨便碰我的床。”


    “你什麽時候開始有潔癖了?”挑眉。


    “你沒看我一回家就立刻洗澡?”挑回去。


    “你這裏唯一的椅子這麽小,要我坐哪裏?”她以前可沒嫌過他。


    她不再多聊。


    “我洗完澡就要睡了,要看什麽書就拿回去,別再賴在這裏不走。”


    直接下逐客令的人衣服一抓,也不給他反駁機會,便離開了房間。


    被獨留在房間的人幾乎是不可置信的瞪著被關上的房門,久久,才不禁深深歎了口氣道:“小花……你到底是怎麽了?”


    陸嘉陽頹喪的坐在冰冷地板上。


    他百思不得其解。以前幾乎天天膩在一起的人,現在卻得三催五請才能出來一次。連剛才答應陪他去看舞台劇,也是勉為其難的。每次碰麵,雖然還是像以往一樣聊天,互動卻不似從前那般親昵熱絡、有來有往、氣氛總是溫暖而愉快。剛才的她,甚至連跟他說話的興致都沒有,這絕非他的錯覺。


    她根本一點一點的在疏遠他。


    他們本來很親的。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朝夕相處,感情怎能不好?但從上大學後,他明顯感到她變了。


    兩人小時即使共擠一張床也無所謂的,他當然知道現在已經不同,也不會呆得認為共擠一張床再也無所謂;隻是,她對自己多了層莫名的隔閡,就像是……


    她在防他……是這樣嗎?


    一雙濃眉不禁打了十幾個結。


    “你怎麽還在這裏?”


    從浴室出來的人,一見到仍賴著不走的人便劈頭說道。


    “我有話要跟你說。”坐在地板上的人認真拍拍身旁床鋪,示意她坐下。


    “怎麽了?”看著眼前正襟危坐、雙手握拳、表情嚴肅得像武士要切腹的人。才一坐下,雙手便被緊緊握住,她連眨了好幾下眼,像被刺到。


    欲抽回手,卻被握得更緊。


    “阿陽……”那大掌的熱度讓她不自在極了,幾乎是斥責道:“有話快說,不要動手動腳的。”


    “若是我多想,你不用在意……可是,最近應該不是我多心吧?”他們之間向來有話直說,從不曾有過任何秘密跟保留的。最起碼他對她是如此。“你最近實在很反常——我不知道是不是伯父的事情讓你受影響,但你簡直像變了個人似的,連對我都保持距離,你……”他該怎麽讓她明白?他不希望她防他。


    他長久以來一直隻想保護她,沒有其它意思或企圖。他以為她也清楚的。


    “我想跟你說的是,你對我來說從來不是一般的女生……我早就把你當成家人了,你是知道的吧?”


    不把她當女生、是當家人,她當然早就清楚明白這個事實,所以她對他從來不曾有過非分之想。何必他來提醒?


    瞪著一臉誠懇的人,她大力抽開雙手,壓不下心中的酸澀,便出手狠捏始作俑者,下手毫不客氣!“你去哪裏吃到過期的自白劑了?這種事還要你說。”


    “哎,我是說真的——”


    “我知道你是說真的。”她打斷他還要開口的話。看著他不知已經胡思亂想到哪裏去的擔憂表情,完全明白他心中所轉的是什麽念頭,也清楚什麽話才能讓他安心。他那發自肺腑的擔憂眼神,讓她不由得|內心對自己輕輕一歎。


    話已挑明到如此地步,她再不識相好好解釋回應,就當真沒有良心了。


    她說出他想聽的話:“我也一樣,我……也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就跟……嗯,家人一樣。嗯,不會改變的……”


    “那你最近那麽冷淡!”他立刻指控。


    “那不是針對你,隻是……啊,是因為青春期的內分泌失調。”她往後仰躺在床上,雙眼盯著天花板,突然覺得全身無力。


    其實應該是“春天到了”的荷爾蒙失調才對,她自嘲地笑。


    可惜春天到得不是時候,對方仍是朗朗夏日,純粹而無一分雜質的燦爛陽光,沒有灰色地帶,甚至沒有一絲春天的彩色存在。


    “內分泌失調?”他愣住,從沒想過會聽到這種答案。


    “就是……莫名其妙會心情不好,與任何人都無關,我對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她在某木書上看過這樣的症狀,青少年本來就喜怒無常,推給內分泌失調她一點都不心虛。


    “真的?”他仍嚴重懷疑,起身就要坐到她身旁——也就是床上。


    “不行。”她嚴格把關,不忘提醒自己,必須麵帶微笑以示親切。


    “為什麽?”還是被拒,他不由得瞪大眼。


    “潔癖跟親情是沒什麽關係的,即使是我的家人,也不能沒洗澡就坐床。”她斜眼看了不時鍾。“已經十二點了。”


    知道她又在趕人,他偏不配合。“你睡你的,我看電視。”又坐回地板,雙眼緊盯電視,拿著遙控器一台台的轉。


    那短短的頭發,高大身軀,寬厚結實的背影……她靜靜地望著這個不懂她真正心情的人。


    他不會知道,每次看著他的背影,明明觸手可及,卻不敢碰觸的心情。


    她所冀望的,跟他所要的親情完全不一樣。他不會知道,現在跟他共處一室,她甚至……會睡不著。


    為什麽呢?就算不說話,兩人各做各的事,隻要共處在同一個空間,她也滿足了。


    可是,她更清楚如此會沉淪下去。


    “電視聲吵得我睡不著,你不是說你那邊的電視比我的大一倍,房間也比我這裏寬闊更舒服嗎?阿陽。”


    她費了好一番唇舌,軟硬兼施,才把一臉不快的人請回家去。倒進柔軟的枕被中,她輕輕閉眼,對自己重複申誡跟提醒:“是家人……記住,是家人。他已經親口告訴你了……”


    三年級上學期,六月下旬。


    杜芳華剛下課,一打開家門,不禁愣住。緩緩收回踩進門裏的一隻腳,左右張望,狐疑地確認門牌。


    明明沒有走錯房間呀!怎麽會……


    “連自己家都不認得了?”身後傳來久違的熟悉聲音。


    她斜眼回瞪,心底升起的認知,讓她決定先踹一腳再說!


    “唉唷!幹嘛踹我?”吃了一腳的人無辜問。


    “誰準你把我家搞成這個樣子的?”她指著房間質問。


    “這樣不是好多了嗎?”他悠哉走進煥然一新的房間,像個展售員般介紹:“原本陳舊的地磚鋪上木板,淘汰掉二手家具,換上舒服軟椅,挑高的新櫥櫃收納了所有雜物,讓整個空間寬闊許多,甚至神奇的空出一個可以放小沙發的地方,我整個下午流血流汗親手完成的結果,你不滿意嗎?”他把所有東西清出走廊,請賣場的人來鋪地板,然後再把新家具安置妥當,很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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