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議依然昂首挺胸:“我是狼心狗肺,您又成了什麽人呢?”——啪。瓷器碎裂的聲音像把尖利的小刀,在本來已經劍拔弩張的氣氛上再劃上一道口子。四下靜立,連江氏也不敢再煽風點火,隻悄悄立在吳績身後,怕抄椅子砸家夥的時候禍及自己。瓷片四散在地上,淌出一地嫋嫋升煙的水跡。父子二人隔著朦朧的霧氣,相看兩厭地交換過一個森冷的目光。吳績氣極反笑:“好好好,吳家許久沒出過你這麽有骨氣的東西了,吳九,你把他給我拖下去打三十板子,看是他的骨頭硬,還是吳家的家法硬!”吳九喏喏地應了一聲,嬉皮笑臉地湊到吳議身邊:“小少爺,老爺有令,我焉能不從,您看,是你自己走,還是老奴我幫您……”吳議瞧也不瞧他一眼,依舊抬眼對著吳績:“老爺,在吳家,您是一族之長,在袁州,您是一方父母官。”吳績以為他被唬怕服軟,要來阿諛奉承兩句,也便冷哼一聲:“你還知道?”吳議冷麵上微微一笑:“草民自請另立門戶,還請吳大人行個方便。”此話一出,頓時掀開千層波瀾。藥鋪的小夥計在一旁早圍觀得呆若木雞,此刻才被吳議的話震回神來:“小公子,你,你莫不是失心瘋了?”沈大夫忍不住勸上一句:“年輕人,分門立戶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千萬不要自毀了前途啊!”吳議微微點頭,算是謝過他的好意。唐朝人通常不願意自立門戶,這個理由非常簡單。在這個戶籍係統相當龐大的時代,賦稅、徭役以及兵役都是以戶口為單位,自己分出一個戶口,就代表要承擔一個家庭的所有的責任和義務,而好死不活地賴在吳家,起碼不至於為這些事情煩憂。賦稅、徭役和兵役,這三個簡簡單單的詞無異於三座擎天大柱,從古至今壓垮了多少勞動人民厚實的肩膀,更何況是一個半病不好的十三少年。吳績像看著一個笑話:“你想好了?你要自立門戶,自然也不用受吳家家規,可你從此也不能踏進吳家半步,就算你餓死、累死、戰死,我都不會讓你入吳家的祖墳。”吳議迎著他疾厲的目光,不退反進:“草民既然自請獨立門戶,從此便不受吳家點滴恩惠,如有違背,誓不為人!”這條命早已死去活來,再也不是當日那個羸弱一身病氣,半點不由自己的吳議了。他丟下這句話,便撥開目瞪口呆的眾人,負手而去,一眼都不曾回望。吳議要自立門戶,並不是因為一腔無知無畏的熱血,而是出於數月來翻來覆去的考慮。與其在吳家做個人人都可以踩一腳的殘廢,不如和他們撕開臉麵正麵交鋒,最壞的結局也不過孑然一身死在外麵,他總要幫吳議把生前都未曾得到的尊嚴討回來。尊嚴不能當飯吃,但人張嘴除了吃飯,還得爭一口氣。從吳府走出,吳議首先要找個安家落戶的地方,他懷裏還揣著幾顆銀碎子,在客棧裏住上幾天應該不成問題。憑他在現代十幾年的臨床經驗,在藥鋪裏頭掙口飯吃應該也不算難事。他一連拜訪了幾個藥鋪,都被老板滿臉不耐地掃地出門,剛踏進一家裝潢簡譜的客棧,便見小二匆匆趕過來,一疊聲地把他往外請。“真不好意思,鄙店早已沒房了,您請去別家吧。”吳議望著空空如也的客棧,揪著眉頭不說話。吳績是把他當殺雞儆猴的例子,讓吳家上下都看看大逆不道的下場。踏出客棧的門,迎接他的隻有一輪明月,幽幽清風。吳議低頭瞧著腳下徐徐晃動的影子,不禁在心底自哂道,對影成三人,李太白誠不欺我。正當他打算抬起頭來,找個橋洞廟宇之類的地方歇息一宿的時候,便見另外兩道影子自遠方緩緩踏來。“你名字是吳議?”一長一短兩對影子停在他的麵前。不待他回答,另一個圓滾滾的身影已經撲到腿前。“地公老爺!”第8章 來人正是李璟父子。夜深露重,李素節便邀吳議先往府上,再做商議。蕭氏親自替他端上一碗薑茶:“秋風入骨,先吃一碗熱茶燙燙身子。”吳議道了聲多謝,接過飄香浮霧的茶碗,一口氣全部灌到胃袋裏,才覺得一股暖流順著四肢百骸擴散開去,把冷鐵似的的身體熨燙開來。總算知道古人為什麽那麽看重雪中送炭的恩情了,這秋夜裏的一碗茶,真叫人通體舒暢,心底發熱。蕭氏身為帝媳,喜怒不露於外,但見吳議一身柴骨在秋風中一推就倒的樣子,也不由軟了心腸,帶上點哄小孩的語氣:“慢些喝,不夠還有。”吳議心頭一暖:“多謝夫人關懷。”寒暄一番,蕭氏便抱走早就昏昏欲睡的李璟,留李素節和吳議兩人秉燭夜談。“你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李素節把白日的事情簡單掠過一句,朝吳議微微一笑,“想必你當下也在困境之中,如蒙不棄,倒可以在府上歇息幾日。”吳議雖然也想安頓下來,始終覺得不妥:“吳大人始終是一州刺史,收留了我,他也必定會為難貴府,當日之恩已經難報,再留下去隻怕更給你們多添麻煩。”“這個你不必擔心。”李素節從袖中取出一張信紙,平整地攤在桌麵上。吳議自然從沒正兒八經地學過繁體書寫,好在天朝人民自帶繁簡體翻譯係統,不然他就當真成了個半盲的睜眼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