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李唐王室幾乎傾巢而出,隨行之眾難以萬計,就連醫科官學的生徒們也都被緊急調動,在太醫班子裏打著雜。黃渠到底是最老油條的:“你們別以為就能看到那些皇親貴胄,咱們都是給那些下等武夫看病治傷!要是哪裏出了差錯,又免不了一頓打罵。”嚴銘大為不屑:“這個黃渠淨胡扯,博士們忙著侍候親貴,哪裏有功夫理會我們!”正當生徒們討論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孫啟立博士已不知何時立於門口。堂中當即一片寂靜,颯颯風聲中唯有這位老博士的咳嗽清晰可聞。“各位生徒應當聽說了,皇室秋獵,你們也要應詔侍奉,這可不比紙上談兵的背書讀經,咳咳……咳咳……”吳議很清楚,這位從醫生涯比他兩輩子壽命加起來還要長兩倍的老前輩的話,每一個字都深藏著數十年不可複製的經驗和閱曆。他豎起耳朵,用心記下老師孱弱的聲音。“人有貴賤,命無高低,上至聖上,下至百姓,都有需要我們的一天。這是你們第一次做大唐的醫官,切記勿要眼高於頂,你們要記住,誤診濫醫,無異草菅人命!”說是隨行聖駕,其實也是一場特殊的臨床見習。唐朝的醫學教育比吳議想象得更為嚴苛和細致,不僅詳細分為內科、外科、五官科等等數門,而且每一門都包括理論、實踐和操作之類諸多內容。想要成為一個合格的醫官,絕不是僅靠筆下功夫合格就可以越過太常寺的門口,其間所沉澱凝蓄的深厚功力,讓在現代讀了八年西醫的吳議都為之驚歎。獵場特設了臨時的太醫署,前院裏的太醫忙碌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而他們這批臨時上崗的生徒則負責在後院煎藥敷布、洗鍋涮碗。其間不乏腦子靈光的,早就找了相熟的博士太醫,跟在旁邊跑腿送藥,輕鬆不少。張起仁待下向來張弛有度,原則問題上從不會退讓一步,吳議深知老師的脾氣,直接省去了拜見的功夫。嚴銘隻當他拉不下臉去求張起仁,反正自己人脈不通,幹脆也挽著袖子同他一道泡在藥罐子跟前。兩個人在後院揀藥分裝,配一副藥便背一張方子,也算是苦中作樂了。吳議念著藥方:“君大黃三錢,臣附子四錢,佐使細辛一錢,以水五升,煮取二升。”嚴銘提著個銅製小秤,手腳麻利地配齊了藥劑,嘴裏嘟囔道:“這是今天第幾副大黃附子湯了?那些武夫就喜歡茹毛飲血,給咱們添麻煩!”文武互嘲古來有之,醫科當然是站在文化人那邊。吳議不禁啞然失笑,封好草藥:“茹毛飲血可不需要泄下方劑,征戰將士南歸不久,不習慣飲食也是常事。”兩人井井有條地勞作了好一陣,背脊都涼颼颼地浸出一層薄汗,秋風悄悄灌入衣中,又在上麵撩起一陣漾動的涼意。吳議不由打了個寒噤,正想拉緊衣袖,卻被嚴銘使勁抻了下袖角,飛過來一個向後使的眼神。吳議往後一瞥,立即俯首作揖,拽下嚴銘傻愣愣挺直的腰杆,一起恭敬道:“見過孫博士。”孫啟立微微點了點頭:“怎麽就你們兩個在這裏?”吳議道:“前院太醫們諸事繁忙,抽走了不少生徒,配藥的就我們兩個。”孫啟立心知其中關竅,他一貫剛直嚴苛,當然沒人敢靠向他門下,門庭冷落慣了,心也就冷了,語氣也難免更冷了幾分:“那你們呢?你們怎麽不去前院幫忙,偏偏在這角落裏配藥?”吳議才想問,您老人家不在前院裏坐鎮,跑來後麵找他們的麻煩是幹什麽?嘴上仍然是謙恭:“前院固然繁忙,後院也不可少人,前院的太醫的千金之方也須經手調配,經火煎製,我們雖是生徒,但也責在其中,不敢懈怠。”言外之意,我們就是螺絲釘,哪裏需要擰哪裏。孫啟立眼裏果然稍見暖色,眼瞧這兩個半大不小的少年家竟比那些癡長了幾十年的懂事些,心裏也有些活動了:“農人耕織,商家買賣,武將戍邊,文臣諫言,各職各業各司其職,社稷才會平穩安定。為人醫者,也正需要你們這樣安分守己的責任感。不過,你們到底還是生徒,老在角落裏待著是學不到東西的。”嚴銘和吳議交換過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看來孫啟立是打算給他們開點小灶了。孫啟立身子骨不好,眼神卻不差,瞧見吳議整個手臂都在微微顫抖,又見他衣衫單薄,額上卻是一圈細汗,想來確是個腳踏實地、老實做事的學生。他頷首道:“這裏風涼,你們還沒醫好人,自己就先倒下了,還是跟我去前院做事。”孫啟立金口一開,兩個人便被提拔到了前院,相熟的生徒目目相覷地打量著他們,仿佛第一次認識自己的同學。但孫啟立顯然沒有讓他們來歇息的意思。“桑菊飲一副,送去太子殿下處。記住,囑輕清之品,不宜久煎。”太子如今炙手可熱,麾下文臣武將幾乎匯聚了一個時代的精英,就連藥品上的用度都比旁的皇子處多了不少。張起仁一班人馬早就忙得不可開交,就連孫啟立也不得不親自出手,替他分擔一些。“等等,再添三副核桃承氣湯。”他伏案疾筆,頭也不抬,“加紅花、三七,這三副是給三位負傷的小將軍,紅花傷陰,你要好好叮囑小太監,不要讓婦人誤用。”吳議幹脆用簡體漢字粗略記好,悄悄藏進另一枚袖子。此地人員混雜,耳目眾多,東宮的藥湯全是私設的小藥房煎製,他們隻負責送去,等驗過無誤,就可交差。太子居於獵場東邊的別苑,距離臨時太醫署不過一炷香的路程,其中間或有下級太醫或小太監魚貫往來,各自行色匆匆地彼此一欠身,便擦肩過去了。吳議正提了三副核桃承氣湯,默念孫啟立交代他的話,冷不防聽得天頂一聲激烈的雁鳴,再抬起頭,一個碩大的黑影猝不及防在眼前飛快落下,狠狠砸進地麵。第24章 人仰馬翻他捏緊手裏的藥包, 彎腰仔細看去, 竟是一隻羽毛淡紫的秋雁, 汩汩湧出的殷紅血跡將平滑光整的羽翼洇成一綹綹,順著低垂的脖頸緩緩淌到地上。吳議將它的頭輕輕偏過, 才發覺它左右兩隻眼睛各自被一支利箭穿顱而過, 兩支箭尾上分別綁著一黃一赤兩條錦帶。……哪家熊孩子這麽缺德。他對伏地低鳴的大雁小心翻整著, 遠遠便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塵囂揚過, 一匹高頭大耳的黑馬驟然被喝停, 不疾不緩地蹬著蹄子, 踱到吳議的背後。吳議立即起身退讓, 這獵場但凡能騎馬的身份都比他高,指不定這匹馬都比他金貴。馬上翻下來一個身姿穎長的少年,吳議低著頭, 但瞧見一雙鑲金綴玉的烏皮鞋,奢侈地彰顯著主人顯赫的出身與高貴的血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