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起仁雖然嚴苛剛直,但待下從不乏體貼寬慰,連他這樣的小小生徒也不落關心。吳議把玩著手心的杯子:“孫博士呢?”嚴銘道:“聽說沛王有佯,去請平安脈去了。”“我記得照看沛王的是陳繼文陳博士?”“誰知道呢?”嚴銘滿不在乎,“也許是陳博士忙不過來了。”——不多時便已入夜,更漏如雨珠,清脆而驚心地敲下。遠遠傳來厚重低沉的鍾聲,長安城已經到了宵禁時分,而城外的獵場燈火灼灼如漫天的煙霞,一輪彎月掛在天際,被地上的燈光掩去了所有光華。“亥時都過了。”嚴銘用小銅藥匙挑起一絲燈芯,爆出一朵碩大的燈花,一瞬的閃亮之後,是沉靜下的昏暗,“孫啟立這平安脈,請得也太久了。”吳議側耳聽著,前院裏隱隱傳來不真實的人聲,桌椅碰撞、書卷翻動還有煩躁不安的腳步聲交織成一陣繁複紛紜的背景音。有什麽大事發生了,而他們這些過於機靈的生徒便無情地被轟回後院,以孫啟立為首的太醫班子幹脆沒有回來,留下一眾麵麵相覷的學生們。生徒也自有自己的風聲,嚴銘低聲道:“我方才去打聽了一下,聽別人說,仿佛在說沛王殿下並不是突染疾病,而是下午從馬上跌落下來了,這會子正忙得人仰馬翻呢!”第25章 沛王急病吳議心底一動, 問他:“你還記得陳太醫說他有哪些症狀沒有?”嚴銘仔細回憶著, 陳太醫左不過和學生私相教授,他也就竊聽到幾句:“好像身上滾了好幾處傷, 聽說外傷倒也不算重, 就是還有什麽胸陽不足,氣血逆亂, 營衛阻滯……我也聽不懂啊。”“有沒有提他用的什麽藥?”“陳太醫說這算是厥證,暫且開了人參、麥冬、五味子、附子、炮薑、甘草這幾味溫平的藥養著, 已請針師刺了氣海、關元、百會三穴位。”這幾味藥材在中醫裏算是相對萬金油的一類,藥效緩和, 調養為主,算是個中規中矩的方子。外傷,氣胸,甚至可能已經出現了休克, 難怪整個太醫班子都緊急出動了。吳議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扣動著桌麵,眉頭微蹙。但願是他想多了。翌日卯時, 天際剛摸出點亮光,吳議便被門外一陣窸窣的腳步聲驚醒, 他躡手躡足地從生徒的床鋪上爬起來,一旁的嚴銘胳膊一伸,大咧咧擋在他的跟前。無奈地將這支夢裏不安的胳膊輕輕擱回溫暖的被窩,嚴銘睡裏嘖嘖地拌拌嘴, 仍舊好夢香甜。吳議披好衣服, 默默掩上門, 一邊趿拉上鞋子,一邊朝後院的書庫走去。李唐皇室酷愛圍獵,這個臨時的太醫署設施倒也齊全,看守書庫的侍衛睡意混沌,半是瞌睡半是醒地攔住他:“幹什麽的?”吳議忙笑道:“我是太醫署裏的生徒吳議,來查一查醫書。”那侍衛本就閑在職上,兼之吳議也是見過的麵孔,便打著嗬欠開了門:“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張太醫大半夜來找書,張太醫的學生一大早來擾人清夢。”吳議也懶得去糾正這個荒唐的俗語用法,跟在他身後,一頭紮進暗塵浮動的書庫中。指尖一一劃過塵封的書目,琳琅的醫科典籍如浩瀚星河,凝聚著古人躬行的經驗和審慎的智慧,在時光的洗練和磨拭中沉澱為這些黑白分明的紙張與文字,一一映入後人的眼簾。吳議感慨一番,十分懷念現代一秒數千條結果的度娘。他在書庫窗欄下席地而坐,捧著一本本經典醫經,一頁頁找尋著那幾味不同尋常的藥材。偶有芥子一般細小的書蟲從紙縫裏慌頭慌腦地亂竄開去,吳議輕輕拈住書蟲屁股,把貪吃的小東西從這些無與倫比的睿智中拽出去。不知不覺,日已中天。“吳姓小子,你已經呆了兩個時辰了,還沒找到書嗎?”守衛頗為不耐地朝裏麵吼了吼,“我快換班了,你快一點。”吳議從袖裏摸出紙筆,眼不離紙地用簡體漢語抄錄著查到的資料。筆下落定的瞬間,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飛快走出書庫,朝守衛作了一揖:“有勞您。”守衛見他雖然年紀輕輕,倒是知情知理,嘴角也不再垂著,與他閑話道:“唉,我們有什麽辛苦的!沛王這一病,可真應了那句俗話——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聽說聖上大動肝火,治不好要整個太醫署革職處辦呢”連以仁弱怯懦名留後世的李治都發了這麽大的火氣,可見沛王李賢這一回真是九死一生的關頭了。吳議心裏已有了三分掂量,麵上依舊淡淡的笑:“救死扶傷是大夫的天職,我想太醫老師們一定會恪盡職守,救回沛王的。”畢竟,在他十分模糊的文科知識裏,武則天這些親生的兒子們或死或徙,都是她老人家親力親為,絕無假於老天爺之手。——如果在這個時代,曆史還是那本教科書上蓋棺定論的曆史的話。——張起仁做太醫已逾五十個年頭了,算上官學七年,他行醫的日子已經占據了生命的絕大多數。就連當今的聖上,聖上的子女,都是他看在眼裏長大的。李治那近乎於痛心的威脅在生殺予奪的上蒼麵前,除了示弱一無所用。他曾看著這位君王的眼睛,從初生嬰孩盈滿淚光的純淨清澈,到年少時掩蓋在父親背影中的不甘落寞,再到開疆擴土政績斐然時的明亮睿智,從未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晦暗得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和鋒芒。“陳太醫,賢出生時是你侍候皇後。”李治仿佛倦極了,蜷著食指輕輕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卻隻揉出一片酸痛,“那時是朕和皇後祭拜太宗昭陵途中,你們都說,這孩子眉眼像極了太宗,又有這樣的緣分,一定會成為社稷棟梁。”張起仁亦深深注視著眼前倦獸般的帝王,思緒回到十數年前顛簸的雨夜:“老臣還記得,那天風很大,雨很大,電閃雷鳴,天地失色。皇後說,她的兒子將不會畏懼任何風雨,您也說,這是聖賢降世的征兆,所以給他取名為賢。”提起往事,李治那黯然失色的眼裏也添上一抹舊日的喜悅,隨即沉為心底一陣無法言喻的隱痛。“朕為天下之父母,卻難以保全一己之子,難道真的要他先我一步去陪太宗嗎!”張起仁直挺挺的跪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有所曆練,沛王殿下福澤庇佑,必然逢凶化吉,遇難成祥……”“行了,這樣的官麵話,朕聽得太多了,也聽膩了。”李治手指的動作不覺停了下來,雙眼若有所思地遙望著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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