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寒春風席麵而來,如牛毛似的冰刺,細細地紮在人的臉上。吳議收回遠望的視線,在心底默默祝福這位兩袖清風、一身幹淨的縣丞。願君不辭冰雪,一如始終。——送走了顧安,吳議才檢點好自己的行裝,辭別了船家,慢慢找到了渝州城的醫科官學。渝州城的醫科官學照例設在城南,幾進幾出的小院,一株半衰不朽的古木,一道歪歪斜斜、字跡斑駁的大匾往上一搭,就算是一個正經的學府了。斜斜挽起的竹簾之下隱約有稀稀拉拉的讀書聲傳來。“昔在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登天……”讀的還是《黃帝內經》的開篇《素問篇》。吳議下意識地搖搖頭,就算是袁州官學,也不至於破落至此,怎麽地處長江之濱的渝州,官學反而潦倒成這副田地?聽到門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門中慢慢踱出一個一身助教服製的年輕人,一雙眉眼便仿佛一對刀劍,眉梢掛著鋒銳的刃尖,眼中折出淩厲的光芒。“閣下是……”吳議趕緊掏出公文:“我是新來的醫助教吳議,敢問閣下是否是渝州官學的醫助教?”那青年微微一怔:“原來閣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吳先生,久仰久仰。”這回換吳議摸不著頭腦了,不知自己的“名聲”什麽時候就傳到了千裏之外的渝州城。“我是這裏的醫助教許捷。”青年簡略地介紹自己一句,見吳議還是一副怔忪的模樣,臉上不由掛上一絲微笑。“吳先生剖腹取子、勇救太子妃的故事早就傳遍天下了,如今杏壇之中,誰人不知道內科吳議的大名?”吳議不由額角沁出微汗:“此事全仰仗鄭筠、沈寒山二位博士的好功夫,議不過徒得虛名罷了。”兩人正說話間,堂內已三三兩兩走出幾個年紀輕輕的少年,對許捷彎腰一施禮:“先生,學生先回家了。”許捷收起臉上淡淡的笑意,肅然地一頷首:“去吧。”等為數不多的幾個學生走盡了,吳議才問出心中的疑惑:“如今午時不到,怎麽就到了下學的時候?”許捷瞧著這些學生漸漸遠去的背影,深深歎了口氣。“先生有所不知,如今蕭家軍在渝州駐紮,擾得民不聊生、人人自危。這些學生若晚些下學,隻怕就會遇上劫道的毛子,枉賠上一條性命。”吳議思及昨夜的情形,才越發覺察出事態的嚴重,學生不能上學,客棧不敢開門,百姓人心惶惶,這日子還要怎麽過下去?兩人說話間,已經穿堂而過,走到官學後麵的小院。裏頭寒酸地立著幾間破落的小屋,一推開門進去,便聽得紙糊的窗戶被寒風撩動得颯颯作響,虛浮的陽光從牆縫之中折出一線,照在許捷那張無可奈何的臉上。“渝州自然比不得長安繁華,隻有委屈先生在此小住幾日,我再差人修補修補。”這場景,倒頗肖似袁州城那方小小的、寒酸的小院了。吳議也不是嬌生慣養出的貴公子,雖然在長安過了幾年衣食無憂的日子,但也沒有忘記袁州城裏門不避風的苦頭,兩相比較之下,這裏也算不得特別破敗了。許捷冷眼瞧著吳議的神色,見他並沒有特別露出嫌棄或者委屈的表情,心中自有三分估量。他本以為這個長安而來的小先生是個吃不得苦的貴人,所以才特地抬出這所最破爛的屋子給他,為的就是好好殺一殺他的銳氣。沒想到這人倒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坦然模樣,到讓他自己懷疑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吳議四處張望片刻,將桌上的灰塵用帕子細細地擦幹了,才將行禮擱置好。“此事就勞煩先生了。”吳議沒有在此事上多加糾結,反倒想起另一樁事情,“我來之前,聽說這裏有一位李博亭李博士,負責統領此間醫官,怎麽如今卻不見他老先生的影蹤。”一提起這件事情,許捷不由苦笑一聲。“此事就說來話長了。”吳議倒被撩起幾分興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你可還記得,方才說過的義軍,蕭家軍?”許捷這才將事情一一傾倒出來。原來蕭家軍的首領蕭月仙,老百姓口中的毛子頭,並不是一個粗莽的男人,反而是個年紀近百的太婆。這位太婆如今年紀大了,也不複當初驍勇上陣的颯爽英姿,早就退隱幕後,將大權推給自己的兩個孫兒蕭毅和蕭勇。而這位橫跨數朝的老太也終於不堪病痛的折磨,向衰老和疾病低下了自己數十年不肯彎折的頭顱。但她的兩個孫兒都很清楚,自己的外婆身為蕭銑之女,義軍之首,就算早已不握兵權,也是萬萬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倒下的。於是這群一貫橫行蠻幹的毛子就幹出了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他們將全渝州稍有名氣的大夫都“請”去了寨中。李博亭老博士原是太醫署中退下的老太醫,衣錦還鄉,還沒過上幾個月的安生日子,就被一群小兵擄去了蕭家寨中。要知道,在這個尊文崇禮的年代,就算地方武裝勢力要造反,一般也不會對這些動不動就要口誅筆伐的文化人動手,更何況是一個身兼大夫和教師雙重身份、備受當地人尊敬的老博士。也難怪渝州城被鬧得人心惶惶,連德高望重的李博亭博士都慘遭擄掠,還有什麽事情是這些毛子們幹不出來的?“先生如今名揚天下,也要小心自身的安危。”許捷最後才緩緩道。“多行不義必自斃。”聞言,吳議冷冷吐出幾個字。許捷目光一冷:“我們也唯有待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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