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回瞧見笑口常開的泥娃像朵枯萎的花兒,泫然欲泣的背身離開,似乎再多待一刻,淚水將如湧泉般濕了所站的地方。她把笑容帶綸旁人,卻躲藏起來,獨自舔舐傷口,不知怎的,他心裏就是有股盤旋不去的難受


    「泥娃?!她——」


    燕行在老板娘欲再探問的聲音中,疾步奔往泥娃離去的方向。


    就算隻能承擔她些許的難受,身邊有個人相伴,也不至於在悲傷中,不斷地否定自己的價值。


    泥娃走在石板橋上,橋下河提兩旁火樹銀花,美不勝收。她本該開開心心跟燕行逛龍虎會,四處搏龍虎,看長命燈安座,欣賞舞龍舞獅,怎麽像現在這樣鬱悶不開,僵著笑容不知欲往何處呢?


    「你的木梳掉了。」燕行不知不覺間來到她的身後,將木梳遞送至她的身前,瞧她遠望橋下五彩續紛的煙花,映照在她絕美的笑靨上竟是道不出口的苦澀。


    「謝謝。」泥娃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神,收下木梳,實在好不甘心。難得的龍虎會,有阿行陪伴的龍虎會,就這樣砸鍋了。


    她的思緒好亂,沒有辦法平穩,方才木工攤位夫婦流露出來的陌生及不解的眼神實在教她痛心,但她又能改變什麽?她恨自己無力,她恨自己渺小,不管她多努力,好像都沒有用一樣。


    「沒事了,我們走吧,還有好多沒逛呢!」笑吧,再難過都要笑,又不是天崩地裂,一切都會雨過天青的。


    泥娃低著頭想從燕行身旁繞過,卻被他一臂攔住。


    「在我麵前,不必強顏歡笑,你不用防我。」泥娃對他推心置腹,大大小小的事都會說給他聽,倘若連他都隱瞞不語,她還有誰能分擔心裏的疼痛?


    她不是不想說,他看得出來她眼中埋藏極深的渴望,以及道不出所以然的恐懼。她為何退怯?難道是他不足以信任嗎?


    燕行忽感不快,更加不願退讓。


    「阿行……」泥娃轉過身,與燕行不過咫尺。在說與不說之間徘回遊移,無法拿定主意,量後終於在他懇切的眼神之下,妮娓道出她刻意遺忘,卻始終清晰的回憶。「那對商家夫婦,是我以前的養父養母,姓曾。」


    「那你為何不與他們相認?」燕行實在吃驚,那對夫婦對泥娃露出的神情是那麽陌生,後來甚至還對他追問泥娃的身分,難怪她無法釋懷而奔離現場。


    「因為我不是他們要的孩子。」泥娃收起木梳,清幽淡雅地道:「我是他們上山砍柴時,從山溝裏撿回的棄嬰。那幾年世道不好,養不起的女娃不是送人,就是帶進山裏丟掉。剛好撿到我的樵戶夫妻結褵多年,膝下無子,就收養了我。他們待我不錯,視如己出,直到我四歲,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後,一切就變調了。」


    她苦笑一聲。「我不是沒有自知之明,撿來的孩子跟親生的孩子難免會有區別,所以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在意,至少我還有爹娘,有弟弟跟妹妹,還有一處遮風避雨的地方,該知足了。偏偏在我八歲的時候,地牛翻身,震垮房子,我被壓在床頭,還好有床柱抵著,保住一條命,但是我完全動彈不得,隻能等人搭救。我跟弟弟妹妹一樣喊著爹娘,可惜我聽見他們緊張呼喚的全是弟弟妹妹的名字,沒有我。我一直在等,等一句『泥娃,你在哪兒?你好不好? 』,等到我快失去希望的時候,爹終於喊了我的名字,問我好不好?我好開心,連忙跟他說我沒事,隻是被床壓著,走不出去。」


    泥娃咬了咬下唇,往事想來曆曆在目,椎心之痛隻有她一個人清楚。她背過身去,努力說服自己,她現在不是泥娃,她隻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然後呢?」燕行喉頭有些發熱,泥娃愛笑,但是她上揚的嘴角好像魚鉤,鉤著他的心肉,雖然傷口不大,卻是無法忽視的痛。


    「我以為他就要來救我了,豈知他緊張地跟我說沒事就好,他趕著送弟弟下山看大夫,他傷勢嚴重拖不得……難道就因為我沒有喊疼,所以活該被忽略?那時我才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的肉永遠比較多。」泥娃雙手倏緊,仿佛當時無助的感覺又回到身上。「我從天黑等到白日,又從白日等到天黑,我又餓又渴又累,就是等不到他們回來。我突然想起弟弟妹妹還沒出生之前,娘都會唱歌哄我睡覺,我就哼了幾句,假裝娘在我身邊,才讓路過的鴻渡發覺,把我救了出來。」


    「……原來如此。」沒想到泥娃有這等遭遇。想起她曾說過的童年過往,燕行簡直無法想象這段路她是如何刻苦走過,才得以存活的。


    此刻背過身去的她,怕是已經淚流滿麵。他突然覺得自己好殘忍,逼她回憶不堪回首的過住,還要自己收拾湧泄而出的情緒。既然是他起的頭,他當然要陪她一起渡過、一起麵對。


    燕行扳過泥娃的肩,卻完全不是他料想的局麵,光潔的臉上哪有淚痕糾結?


    「你——」他震驚不在話下,此時此刻的她,為何還能端上亮麗笑靨,絲毫不見影響?「你何須強忍?想哭便哭,沒人會笑話你。」


    「哭?我沒意思要哭,當年我發過誓,這輩子再辛苦都不掉一滴淚,要是我哭,就罰我存不到錢買地蓋房子。」泥娃笑眯眯的,比往常還燦爛。她已經把心情收拾好了,再難過下去也不是辦法,至少知道養父一家人平平安安,地牛翻身沒把他們一家拆散就好了。


    「你想買地蓋房子?」這不像姑娘家的願望,通常女兒家不是希望嫁個好人家,養兒育女、相夫教子,才算一生圓滿?


    「對呀,我想有個家,累了有地方可以回去,不用寄人籬下,不再顛沛流離。阿行,你知道嗎?我看上鎮西一塊地,再存個五、六年就能把地買下來了。老板說等我買下地,她可以先借我錢蓋房子,我再慢慢還。」老板不先借錢幫她買地,就是怕她拿了錢就跑,等她買了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顧慮就釋了。


    燕行像被色料暈染開的宣紙,被泥娃這筆粉彩畫過,眼神不禁柔和了。


    泥娃早燕行一步跳上渡船,心裏的期待是一波接著一波,豈知燕行不僅沒上船,還指了指相思樹後麵的雜草堆。那裏根本沒路走了,是能上哪兒去?


    早知道就提把燈籠來了。泥娃紅著臉搭上燕行伸過來的手臂,心裏一朵接一朵連續綻放而出的花海都能湧起幾十丈的浪高啦!


    「小心點。」他一手撥著蘆草,一手扶著步伐不穩的泥娃,這裏地溫柔軟,她不諳地形,就怕一失足跌傷了。


    燕行探著,終於讓他探見往常休憩的大石。「到了,你這兒坐好。」


    「喔。」唉,她為了跟阿行逛龍虎會,把她最好的衣裳穿了出來,這下裙擺全沾上泥了。阿行帶她到這裏究竟有什麽目的呀?「我們來這裏要做什麽?」


    「噓,別出聲。」燕行坐到另一頭,擋在泥娃與湖泊中間,之後便沉靜下來,什麽事都不做。


    到底有什麽玄機呀?泥娃等了好一會兒都沒看出奧妙何在,正打算問燕行何時離開,才一轉頭,由他右邊肩膀處,竟飛出點點熒光,如金鈿細粉以指腹搓揉而下,由風輕吹揚起,飛散在這片黑幕之上,點綴靈動氣息般的美妙。


    「這——」泥娃連忙噤聲,學燕行以指擱在唇間,把話滑進腹裏,靜靜欣賞在岸邊蘆葦及湖麵上悠然起舞的點點熒光。


    這裏真的好美!如果不是阿行帶領,她住在潛龍鎮一輩子都沒辦法遇見這等景色。古人盛歎此生足矣,她現在終於能夠體會了。


    美景在前,良人相伴,她喜歡這種簡單的人生。


    良人呢……泥娃吃吃一笑,在心裏過足了癮。


    她側臉的微笑,更在燕行心裏烙下了印記。


    她從悲傷中出走,雖然擺脫不了舊時縈繞的痛,卻堅持麵對生活種神,以笑容克服一切迎麵而來的衝擊,而他離開青玉門多年,依然沉澱不了滿心的罪惡與枷鎖,不斷掙紮在無法改變的既定事實中,這點倒不如她了。


    不過半晌,燕行眉頭一皺,往相思樹的方向看去,滿身戒備。


    泥娃不明就裏跟著轉頭,過了一會兒才聽見腳步聲,由遠而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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