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得像是研不開的墨。在原本關壓鍾信母親的偏僻房舍裏,雀兒失神的眼睛呆呆地看著窗外。她身上的衣衫破爛不堪,手和腳上都是被人打過的傷痕,有的地方結了疤,有的還在往外滲出殷紅的血痕。幾乎每隔幾天,鍾義就會悄悄帶心腹小廝過來這裏,對她狠狠用上一陣家法,目的都是要從她嘴裏知道,鍾仁當時究竟把秘方藏在何處。雀兒卻從來都是一聲不吭,既不說知道,也不說毫不知情,倒是和一個真正瘋癲的婦人一樣,不停地自言自語,完全不理鍾義的威逼利誘。隻是每次在鍾義等人離去的時候,她才會掙紮著爬到窗子邊,順著破碎的窗子朝外麵鍾義的背影喃喃自語。“為什麽來的人不是你,為什麽同樣是兄弟,來看我的人,不是你…哪怕你和他一樣,也是來打罵我一頓,我也想…看見你…”而這會子,她呆呆看著的窗外,卻忽然多了個男人的身影。她苦苦盼望的、鍾禮的身影。鍾禮輕輕推開房門,屋子裏的生腥氣味瞬間吞沒了他的呼吸,可是他卻似乎絲毫都沒有感覺。他慢慢走到雀兒的身前,蹲下身,看著她被鐵鏈拴在床欄上的腳,那腳上有無數浸著血的傷口,像是觸到了鍾禮心中的什麽地方,他忽然重重地閉上了眼睛。雀兒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麵前多了一個男人。她失神的眼睛茫然失措地看著他,慢慢地,那幹枯如死魚般的眼睛裏,竟然一點點多了鮮活和光彩。她肮髒的臉上泛起一個看起來極美的笑容,嘴角顫動著,對鍾禮說道:“真的是你嗎?真的是你看我來了嗎,三少爺?”鍾禮慢慢睜開眼睛,那眸仁裏,已經多了一絲水汽。“雀兒,是我,是我來看你了。”雀兒興奮的眼角裏,飛快地滾出了兩串晶瑩的淚珠。“是你,竟然真的是你,我原以為,這輩子,你都不會再來看我一眼了。想不到,你終究是來了…三少爺,我知道你恨我,其實我也恨我自己,可是不管怎麽樣,我都沒有後悔過,即便是我刺傷了你,其實我的心,也是比你還要疼的,因為我真的隻是想,讓你和我都在臨死前,能把對方記在心裏,對不起,三少爺…”這時的雀兒,似乎已經恢複了神智一般,說出來的,都是在她心底縈繞了無數遍的東西。鍾禮忽然淒然地笑了。他的目光落在雀兒腳上的鐵鏈上,良久,竟然輕輕拿起那鐵鏈,像孩童貪頑一般,也輕輕在自己腳上拴了一個扣。“雀兒,可能到了現在,我才忽然間明白了你的心思,原來愛一個人而不可得,於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絕望和難過。你方才說人在死之前,會記住你麵前人的樣子,那麽現在,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一個我自己的故事,聽完它,我想我就會陪你完成這個願望,你說好嗎。”雀兒既像是懵懂,又像是明白了他,無聲地點了點頭。鍾禮看著她的臉,慢慢從身上掏出一瓶事先帶來的火油和一盒洋火,把它們都放在了一邊的破木桌上。“雀兒,天氣這麽熱,可是你這裏卻這麽冷,不過沒有關係,等再過一會兒,這裏就會很暖和了。隻是我現在卻還是要問你一句,現在的你,還會想和我一起死嗎?如果你不願意,我絕不會勉強你。”雀兒唇邊浮現出一個極其幸福的微笑,用力點了點頭,“我願意,我從來都是願意的。”*******************************************已近午夜時分的鍾家後院裏,忽然傳來一陣尖利的叫喊聲。“走水了、走水了,園子裏走水了!”無論是入夢的、還是失眠的人,都第一時間被那淒厲的叫聲所驚到,一時間,整個鍾家的燈光都迅速亮了起來。秦淮有些驚恐地跳下床,站到臥房的窗前,從他的位置,可以看到遠處園子一角的某個地方,已是火光衝天。他心裏迅速地想了想,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因為他知道那個地方是哪裏,那是他曾經給鍾信生母送過食物的地方。可是現在,那裏麵關著的,不是雀兒嗎?不知何時,窗外忽然多了一個沉穩的身影。“嫂子莫怕,走水的地方離這裏甚遠,不妨事的。”那是鍾信的聲音。秦淮莫名就覺得心裏熱了一下。他知道從東跨院到自己的正房,從外麵傳來聲音起,到這工夫他人在這裏,一共也不過一兩分鍾的時間。這個小叔子,且不論究竟為的什麽,心裏麵終究是有嫂子的。外麵傳來越來越大聲的喧嘩和叫嚷,更有下人們倒處拎著木桶,往園子裏各處井邊拎水,又趕往失火處的身影。鍾信忽然又開了口。“嫂子不如便在房中等著消息,我需得去那邊看看,斷不能讓這火生了勢來。”秦淮知道他現在身上的職責大於以往,那走水的地方雖不是泊春苑,但畢竟也是鍾家的一部分所在,若蔓延了開來,豈還了得。他此刻心裏麵有一個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像是心髒被什麽東西壓住了一樣,既憋悶又害怕,總覺得像是要出什麽大事一樣。“叔叔略等一等,我與你同去!”秦淮三兩下穿上衣衫,便快步走了房門。鍾信看了他一眼,卻低下頭去,沉聲道:“嫂子都是要離開的人了,對這宅子裏的事,倒關切得很。”秦淮哪想到一向寡言少語的他,此時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明明便是對自己前幾日告知他要離開的反諷,不由得登時便呆在那裏,不知說些什麽才好。鍾信又看了他一眼,“不過老七知道嫂子的心,倒確是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