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大家所議大少奶奶之事,也可算得是老大身後之事,如此我便說上一點子。二房三房並族中尊長,皆說到要按族規辦理老大媳婦一事,我倒甚是讚同。俗語說得好,寡婦門前是非多,既是寡居,難免有諸多不遂心之事,若是青春守寡,想來更是難熬。所以族中規矩看似不近人情,實是極通人情,也算是放了寡婦一條生路。隻一樣,大家言及這族中規矩之際,都隻提及一處,便是寡婦無後當譴,可我分明記得清楚,其後還有一條,若族中不逾輩份之男肯相迎娶,寡妻則可自選去留,九叔,這話我說的可對嗎?”何意如這話一出,眾人皆微微一愣,鍾九卻率先點了頭。“大太太記得甚是,族規確是如此,隻是這許多年來,族中倒還未曾有過迎娶寡妻的舊例,因此倒常常把這條給忘掉了。”何意如微微笑了笑,“既然是有,自然便要問上一問,不然對老大媳婦來說,豈不是有些不公平了。”鍾九暗暗看了她一眼,便對眾人道:“大太太所言甚是,各位既反複提及要守族規,那自是要慮得周全,才算合意。按照族中規矩,迎娶寡婦進門,既可為妻,又可為妾,如此,現下我便以鍾氏族長之身,向在座諸位鍾家子弟問上一聲,可有哪一房哪一人,想要迎娶大房寡嫂進門的?”鍾九這邊話音既落,那邊鍾智便“嗤”地一聲笑道:“我這輩子所能喜歡的,便是美貌的女子,大嫂子再好,終是男人,奈何與我無緣啊!”一邊的於汀蘭聽他說到喜歡美貌女子,借著拿茶杯喝水的當兒,卻極快極狠地剜了他一眼。鍾義這邊卻麵色沉穩,對鍾九正色道:“九叔,我亦絕無此意。”鍾九朝他點了點頭,“二房三房都無此意,那這裏其他人等,可還有話要說?若是沒有……”他剛說到此處,角落裏卻忽然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我願意娶大嫂子進門,做我的正妻。”*******************************************昨夜。當秦淮堅持將菊生暫且安置在自己房內時,鍾信雖略猶豫了下,卻並未作聲。在鍾仁身故之後,其實秦淮早就發現,鍾信是甚少出現在這個房間裏的。想來,有過碧兒那次‘夜襲’之後,本就謹慎的他,更是會主動避嫌。蘇醒後的菊生雖然沒有了性命之憂,卻因被涼水浸得過久,此時身子變得滾燙,雙眼緊閉,不停地說著胡話,已然發起燒來。秦淮看著床上燒得火炭般的菊生,已顧不上許多,一邊令人趕緊去請大夫,一邊便伸手要去脫他身上濕透的衣服。鍾信皺了皺眉,伸手攔住了他。“嫂子這會子且去看人燉些薑湯來,菊生這裏,便還是我來打點吧。”秦淮先是怔了一下,卻又迅速反應過來,便停了手。不過他心裏悲憤,一邊退後讓鍾信上手來弄,一邊卻恨恨地道:“這起爛了心肝的人,便是一肚子的壞水,專能盯著這些事做下流文章,卻不知他們背地裏,有多醃臢齷齪、心思歹毒呢!”鍾信快手快腳地脫光了菊生的濕衣,早用大棉被將他緊裹起來,因聽見秦淮如此抱怨,便低聲道:“嫂子如此氣憤,想來也是可憐菊生這孩子命苦,隻不過嫂子要明白,在別人眼中,他定是年輕貪玩,在井邊失足落水,咎由自取。便是他醒來後說出些什麽,這家裏的人,也必不會聽他所言,倒都要說他被水淹壞了腦子,胡說八道了。”秦淮聽他雖不明言有人背後下了黑手,卻偏又說得極是透徹,便長長歎了口氣。鍾信抬頭看了他半晌,低下頭去,低聲道:“嫂子倒也不必再為這樣的事憂心,畢竟再過數日,嫂子便要離鍾家而去,像菊生和我…這些人的死活,也不勞嫂子再掛心勞神了。”秦淮自打認識鍾信這人以來,倒頭一次聽他用這種語氣同自己說話,那話裏的語氣,既像是一種心灰意冷後的淡漠,卻又似乎隱隱透出一點責備的味道。而這種感覺,在他借四時錦暗示自己被拒絕後,秦淮便已經察覺到了。可是想來鍾信一定不會知道,就在方才那眼深井旁邊,在經過這些天的沉澱與思慮後,終於在菊生意外落水的刺激下,激發出了另外的一個自己,一個不再想要逃走,而是想要留下來的自己。而這個自己,卻是要和麵前這個看似忠厚、實則腹黑凶猛的小叔子,共同麵對一片天空的。“叔叔,若是我現下忽然不想離開鍾家,繼續在這泊春苑中生活,你又會覺得如何呢?”鍾信正為菊生掖著被角,聽到他的言語,似乎怔了怔,抬頭看了秦淮一眼,道:“那便是菊生這孩子的福了,畢竟你認他作了義子,你若在,他便有了些身份,你若離開,想來他便和從前無甚分別了。”秦淮看著他波瀾不驚的神色,忍不住在心中暗道:“這人還真是如書中說的那般冷血淡漠,明明也曾經希望自己不要離開,現下果真得了這個消息,竟然擺出這樣一副你去留隨意的死人臉來。”他卻不知當自己轉身去到外麵催那薑湯時,床邊的鍾信卻微微閉了下眼,呼出了一口長長的氣。便連他總是生硬的嘴角,也飛快地浮上了一絲極淡的笑意,卻又轉瞬間便消失不見。待二人將那薑湯給菊生喂下去,見他發出一身熱汗,體溫漸漸變低後,鍾信和秦淮才略略放下心來。秦淮便讓鍾信自回住處休息,這邊他會安排兩個婆子輪流值守,看護菊生。鍾信躬身應允,卻又不移動身形,看著秦淮的神色裏,倒似乎有話要說。秦淮眼中看得真切,便笑道:“怎麽,叔叔可是對我方才說的那事,還心存疑慮不成?”鍾信點點頭,麵色沉靜。“嫂子果然冰雪聰明,老七確是想問一句,嫂子是當真…想要留下來嗎?”“我確是當真想要留下來了。”秦淮一邊低聲說著,一邊走到窗前,外麵偌大一個院子,此刻倒被皎白的月光照得亮亮堂堂。“我卻也是看到那眼院外的深井後,方方明白了一個道理。便是在現下的世上,隻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會有鍾家這般大大小小的宅子,也會有這般看不出深淺的水井。若是因怕了那宅子裏的人心,或是怕了那井水會吃人,那便永遠也不會尋到真正的安身之所。”秦淮說到此處,略頓了頓,又淡淡道:“所以若想得開了,其實身在哪裏,或許都相差無多。倒像是叔叔說的那樣,作一株順時而變的四時錦,便那井水再深,也不過汲它上來,拿它變成澆灌自己的給養,那才叫活得精妙呢。”鍾信聽到他這番言語,一直沉穩的麵上竟露出幾許讚許的神色,隻是他略一沉吟,又道:“想不到嫂子於這世上的人和事,竟看得如此透徹,老七甚是佩服。隻是有一件事,嫂子可曾想過,你此時便欲留下,卻馬上要麵臨鍾氏族中遣返新寡的家規,一時之間,卻又該如何應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