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的,別擔心。」她淚流滿麵,硬扯出微笑,「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你別怕、別怕——」


    這個笨蛋……傻瓜……就和她說有毒了……


    他的視線蒙朧,看不清她,隻聽見她的聲音哭著反複。


    「阿靜,別怕,你別怕……你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他好想抱住她,再一次擁抱她,卻沒力氣抬手。


    他實在太蠢了,太蠢了,明明曾有許多機會和她朝夕相處,卻因為太過頑固,而浪費了這麽多年,一天也好,多一天,也是好的啊……


    劇痛如火焚襲身,他的意識開始退散。


    該死,他好想和她在一起,好想一直陪著她、寵著她,和她攜手白頭。


    他想看她穿上那襲大紅嫁裳啊,為了他穿。


    她穿起那衣,一定是美的,他知道。


    他好想看,好想看哪……


    為他呀……


    「阿靜——」


    她的哭喊響徹雲雷,揪住了心,讓熱淚逸出眼眶。


    可他再無力支撐,霍地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他渾遊在黑暗的海中。


    天上沒有星月,海上沒有漁火點點。


    不,是他的眼睜不開。


    一切都好靜,好靜,靜如死寂。


    他死了嗎?


    銀光呢?還活著嗎?還在哭嗎?


    他奮力想睜開眼,想尋找她,卻無法動彈,身旁的水似泥沼,緊緊的裹著他,無論他如何施力,都掙不開來。


    他好累,倦得極想睡,可她哭泣的模樣,嘔心的泣喊,卻深植入心,不肯消散。恍惚中,好似仍能看見她淚濕的臉,聽見她哭泣的聲。


    明明是無聲的,他卻莫名感覺得到,那椎心的呼喚。


    別哭了,別哭了呀……


    他得去找她,得找到她。


    他咬著牙,試了又試,試了再試,終於弓起了背,翻了個身。


    忽地,毫無征兆的,他身邊來了兩個男人,立於水麵上,他看不見,卻感覺得到。


    就是他嗎?


    是,就是他,冷知靜,我查過了。


    好厲害,竟然能在忘川裏翻身,看來又是一個冥頑不靈的家夥——咦?姓冷,不是姓風嗎?


    好像鳳凰樓主曾改過姓,他也跟著改了,是他兒子沒錯。


    算了,確定是同一個就好。


    他想發出聲音,卻無法張嘴,他想張開眼,卻無法睜眼看清那兩人,但他清楚聽得到他們的聲音。


    知道巫女泠的下落了嗎?


    不知。打她知道咱們有鏡能追蹤她之後,她就用魔人書裏的咒術,掩去了她的行跡,那已經是千年前的事了。


    可惡。那鳳凰樓主沒查出她的下落嗎?


    沒有。


    那我們還放了他?


    沒辦法,他命不該絕啊,不然也不會在忘川這兒,早被拘到前頭去審了,況且生死書上都寫了,他還有好些年的壽命,不還他,咱們還能如何?一會兒那鳳凰樓主鬧到爹那兒,我們才頭大。


    呿,生死書上寫的事,他怎知道?


    ……他和二哥做了交易。


    狗屎,那家夥生意做得也太大了,還能下地府討價還價?


    唉,誰教咱們有求於他,再說,他拿了烏鬣的魂來換,至少咱們有魂可以審,說不得能查出那巫女泠跑去哪了。


    嘖,也是。罷了罷了,放他走吧。


    那話聲一落,他忽然感覺整個人脫離了水麵,跟著眉心一涼,下一瞬所有曾經消失的苦痛,全都蜂擁而來,他仰天嚎叫出聲。


    很痛,是吧?我猜也是,你忍一忍啊,撐得過去,命就是你的,要是怕痛撐不過去,那就隻能留在這兒當苦差,到壽盡之後,才能再去投胎了。


    老七,少廢話了,送他去吧。


    是是是,冷——不對,風知靜,沒啥事就別回來啦,咱們這兒忙得很,很缺工的,下回可就沒那麽便宜啦。


    男人連聲稱是,卻還是笑著說了一串,跟著隻聽他輕喝一聲。


    去吧。


    【第十六章】


    他感覺自己浮上了天,跟著白光乍現,包住了他,霎時間,疼痛更加劇烈,他痛得弓身張嘴嘶嚎,幾乎以為胸口就要爆裂。


    然後,他真的聽見了自己可怕的嚎叫,還聽見了銀光的哭喊。


    「阿靜、阿靜——爹,他怎麽了?怎麽會這樣?明明方才還好好的啊!」


    他張開了眼,看見自己躺在床上,看見了那張滿是淚痕的小臉,昂首哭著追問身旁的男人,小小的手,還緊緊的握著他的,不肯放。


    「方才不好,他隻剩一口氣了。」那男人氣定神閑,瞅著心急的丫頭,指著他道:「現在,才是好的,瞧他中氣多足,這聲吼,怕是全城都聽見了。看,不都醒了嗎?」


    銀光聞言,霍地回首,隻見他睜開了眼,她慌忙湊上前來,「阿靜、阿靜,你還好嗎?看得見我嗎?」


    他喘息著,滿身是汗的看著眼前的小女人,即便劇痛如火焚身,但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銀光啊,是他的銀光。


    他握緊了她的手,看著她滿是淚痕,略顯蒼白的小臉,嗄聲問。


    「毒……沒事嗎?」


    「沒事、我沒事。」她搖頭,哭著說:「我身上沒傷啊,沒你那麽嚴重……」


    是嗎?太好了。


    劇痛霍然又襲身,幾乎撕碎了他,他咬牙悶哼,痛得全身緊繃。


    「阿靜——」她慌得又落了淚。


    他想安慰她,卻做不到,隻能握著她的手,抽搐著。


    驀地,一隻冰冷的手撫上了他汗濕的額。


    「沒事的。」


    他抬眼,看見大手的主人,男人垂眼看著他,雖難以察覺,但知靜仍看見他眼下有倦累的黑影,可他噙著笑,神色從容而自然。


    「忍一忍,隻是殘毒在你體內,待你出了身汗,把毒逼了出來,便沒事了。」


    火焚的高熱劇痛,似被他冰冷的手吸走了大半。


    倦意驀然上湧,他看著那男人,死命撐著、喘著氣,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字句。


    「不要……別這麽做……我不想昏過去……」


    「你醒著,會很痛。」男人告訴他。


    「我可以忍……」他看著他,提醒:「我是獸人……我好得很快……」


    他是獸人,可這男人不是,他見過他在夜裏痛到難以自抑,咬牙忍痛,他看過夫人次次哭紅了眼。


    以前,總以為真是他所受的舊傷,可走過一回才知,那是毒啊,妖的毒。


    他知方才那不是夢。


    他清楚這男人,真下了地府,換回他一條命。


    男人仍沒收手,仍將手擱在他額上。


    他深吸口氣,凝望著那個看顧他一生的男人,啞聲張嘴,讓長年哽在胸中的稱呼,逸出喉頭:「爹……」


    男人氣微窒,隱隱震了一下。


    「別讓娘再哭了……」


    看著他,男人黑眸收縮,眼裏浮現可疑的水光。


    年輕時,因為一時大意,受了毒傷,當時還以為有得解,誰知傷他那人是妖,鬼醫和師弟、弟媳一同替他解去的毒,竟去而複返,三番兩次複發,年年折騰著他,累了小樓,也累了這孩子小小年紀就得替他倆顧著銀光。


    他知道受了妖毒會有多痛,他受過。


    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想就這樣繼續替這孩子過毒,可孩子孝順啊,他若真在這時逞能,這孩子怕是又要和他繼續鬧別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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