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輕扯了下嘴角,收回了手。


    「那就好得快一點,我等著抱孫子哪。」他說。


    火焚的高熱,再次襲來,知靜渾身肌肉驀然又緊繃,但他忍住了到嘴的吼,隻因身旁的女人已察覺,又緊張的握住了他的手。


    知她會擔心、會害怕,他讓自己專注在她身上,在她和自己緊緊交握的小手。


    「別哭……別哭了……」他側過身,抬起另一手抹去她臉上的淚,啞聲道:「我沒事的……沒事……你別哭了……」


    「好,我不哭……不哭……」她乖乖點頭,淚水卻半點也不受控製。


    她引起的心疼,竟超越了其他。


    他忍著痛,讓自己專注在她身上,聽她的心跳,看她的小臉,嗅聞她身上熟悉的味道。


    那幾天,她守著他,顧著他,一次又一次的替他擦去了身上的汗水。


    他有好幾次,痛得差點失去理智,痛到真的想死,可她在這裏,一直在這裏,陪著他。


    然後,火焚的高熱,終於開始消退。


    天黑了,天又亮了,他不知究竟又過了幾日,雖然不想再昏迷,可恍惚中,依然陷入了昏睡。


    再清醒時,銀光已窩進了他懷裏,小小的眼,哭得又紅又腫,長長的發散亂的披散在身後,發上的簪早掉了,身上的衣也已皺得不成樣。


    她的模樣,好憔悴,像這幾日被生生折騰的,是她不是他。


    可即便如此,夏日午後日光下的她,看起來,依然好美好美。


    戀戀不舍的,他低頭舔去她頰上的淚痕,以唇舌輕輕滋潤她幹裂的小嘴。


    然後,她醒了過來,看見他瞳眸已清,不再藏著疼,不再隱著痛。


    驀地,可疑的水氣,又上了她眼。


    「不疼了嗎?」她撫著他的臉龐,哽咽輕問。


    他心頭一緊,啞聲告訴她。


    「不疼了……」


    雖然如此,她眼中的淚水,還是滑落了。


    他溫柔的吻去她的淚,貼著她的唇道:「已經不疼……」


    她想忍住淚,卻做不到,他伸手將她緊擁,將臉埋在她的頸窩,感覺她的溫暖和心跳。


    她喉頭緊縮,也伸手擁抱他,跟著卻聽他啞聲道。


    「你好臭。」


    銀光聞言,破涕為笑,可眼中的淚水,還是止不住。


    她猜,他是真的好了,至少已好到能在乎她身上的味道。


    即便嫌她臭,他卻還是緊抱著她不放,依然廝磨親吻著她的小嘴。


    「我想……我們需要洗個澡……」他說。


    她含淚微笑,吻著他的唇道:「我已經教人,備了熱水。」


    她的貼心,教他笑了出來。


    這世上,再沒人,比她更了解他了,他知道。


    他抱著她起身下了床,踏出第一步時,因臥床多日,腳下有些顫躓,但他很快就站穩了。


    他重新邁開腳步,抱著這些日子,變得十分清瘦的她往外走。


    她攀著他的肩頭,哭著、笑著,親吻著他粗獷的臉龐。


    他抱著髒兮兮的她,穿庭過院,經過了仆役丫鬟身旁,經過了開心的阿萬、冷漠的裏昂,越過了笑著的爹與哭著的娘,一路走到了浴池所在。


    大大的浴池,冒著蒸騰的水氣。


    他抱著她入了池,吻著又髒又臭,卻比什麽都還要珍貴的她。


    又一次的,他舔去她奪眶的淚。


    從今而後,他再也不想看她掉淚了,再也不想。


    他這一生,隻要有她,隻須有她。


    她是他的心肝、他的骨血,是他的三魂七魄、永生的伴侶,是他刮骨刨心,怎樣也舍不下的愛啊……


    水氣氤氳,聲淙淙。


    輕擁著這個小女人,他親吻著她的唇,他清楚知道,他回到了家,已經到了家,她的所在,就是家。


    流轉


    風,輕輕吹著。


    水,緩緩流轉。


    大江河畔,青蘆抽出了白穗,隨風搖擺。


    一白袍男子穿過林木,走下山坡,撥開人高的蘆草,來到水邊,蹲了下來。他伸出潔白的大手,合掌掬起清水,洗淨風塵仆仆的臉麵,又喝了一小口潤喉,方抬首辨認方向。


    可一抬首,卻驀然看見,前方生在水裏的蘆葦草中,有一黑色的身影,像塊破布般,被纏在那兒。


    他一愣,待回神,已走上前去。


    那黑色的破布,動也不動的,但清透的水,卻被那黑布染紅。


    是紅的,不是黑的。


    那布太紅了,紅到發黑。


    他一愣,才發現,那竟是血。


    染血的黑布中,裹著一個人,他能看見那飄浮在水中的長發。


    他蹲下身查看,將那人翻了過來。


    纏在布裏的人,是個姑娘,她整個人活似浸在血水之中,染血的小臉卻白得嚇人,那潔白的右手雖已拿布纏上,但仍看得出來已短了一截,已斷。


    她腰腹和大腿上,也有可怕的撕裂傷。


    這姑娘滿身慘不忍睹的傷,似是遭到野獸追咬過一陣。


    傷成這樣,怕早已斷了氣,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把了把她左手的脈。


    沒動靜。


    這,已是個屍了,可他並不畏懼。


    死人,他見多了,他考慮著是否要讓她繼續待在這裏隨水流去,抑或將她帶上岸去火化掩埋,畢竟不是人人都像他一般,若讓漁家不小心撞著了這慘烈的屍身,非嚇破膽不可。


    雖說他趕著要參加師妹和知靜的大喜。


    但,說真的,其實也沒那麽趕,不差埋這死屍的丁點時辰。


    思及此,他伸出手,小心的將那姑娘的黑發,從蘆葦與水草中解開,然後將她從水中抱了起來。


    誰知才入了懷,他便感覺到姑娘身上的餘溫,和她胸中,微微的一顫。


    水是冷的,可她是溫的,若然是屍,這樣泡在水中,早該冷了。


    他微愣,站定。


    錯覺嗎?


    懷中的人,沒有動彈。


    話說回來,天氣那麽熱,也難說屍身的餘溫會降得多快。


    是錯覺吧。


    挑了下眉,他釋然再走一步,忽地又感覺到那輕微的動靜。


    他再站定,疑惑的低頭看著她。


    這姑娘已經沒了呼吸,應該是,他剛剛把過她的脈了。


    這一回,他等得更久一點,那輕微的跳動,又來。


    微微的跳動,很緩,很輕,幾不可覺,卻又那般分明。


    她身上的水,和著血水,依然緩緩滴落,一點一滴的,逐漸染紅了他素白的衣袍。


    沒死嗎?


    他瞅著懷中滿身是血的女子。


    傷成這樣,竟然還活著?


    她……還是人嗎?


    他立於水岸,略略遲疑了半晌。


    大風乍起,揚起她濕透的血衣,和他的白袍。


    再一次的,他感覺到那輕跳,聽見那一聲掙紮的躍動。


    河邊的蘆葦因風擺蕩,細碎的小白花,如雪般飛揚,上了天。


    罷了,不想。


    活著也好,省得他花力氣挖洞。


    收緊長臂,男人再次舉步,穿越了蘆葦,抱著那滿身是血的姑娘,回到了他來時搭乘的小驢車上。


    入秋了,連風都涼了起來。


    滿山林葉,被涼風漸漸染紅。


    小毛驢拖著身後的車廂,在秋風落葉中,慢慢走啊走,載著白袍的男子,載著黑衣的姑娘緩緩遠去,沒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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