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信商說出來的話怎麽可以反悔?所以不管李家女是好是壞,既親口許了親,便絕不違諾。


    淩端第一次知道「一諾千金」是多麽沉重和可怕。


    說服不了父親,他轉向李家下手,可惜他們一樣固執,隻道:他若執意退親,李巧娘隻有一死以明誌。


    真是一堆莫名其妙的人!淩端氣死了,這才有了避走書院,避不成親的事。


    他本來決定,除非李巧娘走人,否則自己絕不回家,但是憂心娘親整月未回信,父親又急信不斷,言母親傷重,他終於放心不下,改變初衷,回家一探究竟。


    「倘若我學父親‘一諾千金’,李巧娘不走,誓不返家,杠到最後還不兩敗俱傷?」他嘀咕著,現在一點都不覺得那種死守「信」字有什麽了不起了。


    他站在門口想了下,直接進去、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返家的消息,若娘親無恙,今朝這一切都是為了騙他回家,他想再逃家便千難萬難了。


    「算了,還是偷偷溜進去看娘一眼,若娘沒事,我轉身便走,以後不管他們說什麽,我再也不信了。」


    於是他繞到後門,望一眼高牆,深深一提氣,縱入牆內。


    落地時有些不穩,他踉蹌了下。「看來我的功夫還是稍欠火候,若換成秋雨,踏雪無痕,才是真正的好本領。」


    越秋雨是淩端的同窗,寒山書院裏有名的冰美人,舉止端莊,容貌豔美,很多人都猜測,她若不是出身世家便是皇族子弟,否則哪有這般好氣質?


    隻有少數幾個人才知道,越秋雨根本不是什麽名門子女,她父親是有名的綠林霸主,她性子也不冷,比誰都火熱,路見不平,一定拔劍把它砍到平為止。


    淩端也是偶然發現她的秘密,不過他沒興趣去揭穿她,隻道:希望從她那裏學一點防身本事。


    越秋雨本也不願教,畢竟他已經成年,筋骨都定了,現在學武,哪怕再費百倍心思也難成大家。


    但淩端不放棄,日日緊隨她身後,搞得越秋雨也沒辦法,隻好隨便教他幾招,打發他了事。


    誰知他雖然後天所限,於武道一事難成大器,可天資卻好,往往越秋雨一套劍招使完,他已牢記不忘,讓越秋雨好生嫉妒。


    原來世上真有過目不忘之人,可惜他學武學得實在太晚了,否則必成一代宗師。


    淩端從她學藝三年,雖達不到一流高手的水準,但勤奮努力之下,也有了二流的身手,否則今天怎麽英雄救美?


    可惜美人已經嫁人,唉……他越想越是不平,人都道,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豈不知,男人若娶錯妻子,照樣一生黑暗。


    他沿著高牆小心翼翼潛向娘親的房間,這一路行來,卻是越走心裏越覺怪異。偌大的家怎麽空蕩蕩的,仆人呢?家丁呢?那些灑掃丫頭都跑哪裏去了?


    他走進女眷居住的後院,入目滿室瘡痍,好像被強盜洗劫過一番似的,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心裏有些急,便加快腳步,往娘親住的德馨院行去。


    才走進去,便被裏頭的景象嚇了一跳一一娘親最愛的桃花林竟枯了一半,剩下的也都枝敗葉殘,奄奄一息。


    莫非娘親的傷竟嚴重到連她最愛的桃花都顧不上了?


    即便如此,家裏也有園丁日日維護這些花草樹木,不使其零落至此。


    可如今……這遍地狼藉讓他不禁懷疑,出事的到底是娘親?還是整個淩家?


    他再也顧不上隱藏行蹤,三步並作兩步衝入娘親房裏。


    「娘一一啊!」他不是眼花吧!剛才街上那烈性小娘子竟在他娘房裏?她臉上的血跡還是挺恐怖的,可也幹了,披散的頭發稍微整理過,露出一張雖稱不上豔絕人寰,卻也嬌俏可人的麵孔。


    她的眼神已恢複清明,不複方才的瘋狂,卻黝黑深邃,宛若最神秘的暗夜,吸引人忍不住探尋、追逐。


    她手上的菜刀也不見了,但見他突然闖入房裏後,她很快又拿了把剪子護在床前,一臉警惕地看著他。


    他毫不懷疑,自己若不立刻表明身分,說清楚此來絕無惡意,下一刻,她絕對會拿著那把毫無威脅的剪子一一至少對已功夫小成的他而言,一把小剪子沒有半點殺傷力一一朝他揮來。


    但她不會知道這些事,她隻曉得,他是個陌生人、無故闖入淩家,非奸即盜,而她為了守護淩家,哪怕手無縛雞之力,也要奮起與賊人一搏。


    可他絕不願給她留下壞印象。


    「夫人莫緊張,小生淩端一一」


    話到一半,她手中的剪子哐啷落了地。


    「端兒……」她身後傳來一個熟悉又帶點虛弱的聲音。


    「娘……」血脈天性,一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淩端哪裏還堅持得住什麽李巧娘不走、絕不返家的誓言,幾大步衝上前去,正想繞過那小娘子以便探望娘親,誰知她身手更快地退到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就像一尊美麗卻無神魂的雕像。


    淩端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在街上,她如鳳凰浴火般耀眼,初入門,她雖對他深懷戒心,卻一身靈氣,怎麽如今……


    那些讓他心動的剛烈呢?全消失了?她變成一個隻有美貌、毫無生氣的瓷娃娃。


    他並不欣賞瓷娃娃,無論「她」多美麗都一樣。


    他的視線不再落到她身上,轉向床上,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家門了,床上這病骨支離、滿頭白發的婦人真是他那年近半百依然風韻猶存的娘嗎?


    「端兒,你……你真的是你……你回來了?」淩母顫抖的手伸向淩端。


    淩端也是渾身顫抖,眼眶熱如火燒,伸手握住那痩得隻剩皮包骨的手。


    「娘,你……」原來爹說的是真的,原來娘不是不回信,是根本無法回信了。他悔不當初,雙膝一屈,跪落地麵。「端兒不孝,不知道娘……」明知父母在、不遠遊的啊!這麽多年的聖賢書,他真是白讀了!


    「沒事、沒事。」做爹娘的,誰不心疼子女,尤其淩端還是淩家獨子,淩母的心頭肉,平時捧在手心都怕他化了,哪裏舍得他跪?「先起來,你爹要知道你回來,一定很開心。」


    「娘,你怎麽會……」淩端順勢起身,同時扶著淩母,讓她在床上躺好。


    「人年紀大了,難免病痛,放心,娘沒事的。」淩母寬慰道。


    好端端一個人,一個月內仿佛蒼老了十餘歲,怎麽可能沒事?但娘親不說,淩端也不好追問,隻揀了一些書院趣事說予淩母聽,哄得她笑聲連連,緊鎖多日的眉頭也終於鬆解開來,添了一些生氣和活力。


    中午,淩端又陪娘親用飯,其間,那小娘子先回房將自己收拾了一遍,換上整齊衣裝後,又過來服侍淩母吃飯。


    淩端陪了娘親大半天,直到娘親哈欠連連,他安排她睡下,並招呼小娘子一起出去。


    他雖不知她是誰,但看她對淩家的熟悉,必然不是外人,對淩家的事該有一定的了解,他有很多疑惑在心,正欲尋人解答,便選她了。


    兩人來到枯敗的桃花林中,淩端定定地看著她半晌,至今仍無法相信這美麗而無生氣的女子是在街上讓他欣賞的人兒。


    「小生淩端,請教夫人芳名。」


    「妾身李巧娘,見過相公。」她禮數周全,溫婉可人,幾乎沒有缺點,幾乎一一唯一的問題是,她竟然就是那個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妻。


    淩端如遭雷擊,徹底呆住。老天爺不至於這樣要他吧?他生平頭一回對一名女子產生欽敬之心,但對方竟是他看不起的李巧娘?


    這中間肯定出了什麽問題,他絕對不會對李巧娘一見傾心的……可眼前的情況又怎麽說?


    淩端突然覺得頭脹得有十倍那麽大了。


    「你是李巧娘?那個李巧娘……」因為過於驚訝,淩端有些語無倫次,重複的話問了好多遍。


    這若換成他人,隻怕早已甩頭走人,待他冷靜過後,再談其他。


    虧得李巧娘性子好,無論他問什麽,她必答,其間沒有半絲不耐。


    小半個時辰過去後,淩端終於確定一件殘忍的事實一一他的「一見傾心」已如清晨的露珠,隨著朝陽的升起而消失了。


    如今在他眼前的是他那沒個性、死抱著閨訓不放,他最最受不了的娘子一一李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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