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墨跡一點一點的幹掉,眼如枯井。


    陽光一寸一寸的走進簡陋寒酸的屋子,少有人會踏足的院落裏突然有了騷動。


    他眼底的寒光倏然消失,五指如爪抓住那紙立時毀掉,換上的是寫著「靜」字的宣紙。


    「聖旨到,鳳鳴皇子,趕緊出來接旨!」太監尖銳的公鴨嗓大聲喊道。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不疾不徐的開了門,踏出幾步後跪下,等待宣旨。


    等明黃綾布上的聖意逐句宣讀後,他才起身。


    「你走運了,要好好珍惜這個機會。」打過幾次照麵的太監不冷不熱的給了忠告。


    「多謝公公提點,鳳鳴曉得。」接過聖旨,也從懷中掏出一錠小元寶,不著痕跡的遞了過去。「不成敬意,請公公喝茶。」


    「好說、好說。」掂掂元寶的重量,也不囉唆就放進袖子裏,滿意的離開了。


    鳳鳴回到屋裏,把聖旨毫無敬意的隨處一放,背著光影,負手而立,神色不辨喜怒,沉如泰山。


    香風蕭蕭的吹上折蘭殿的寢宮。


    皇上指派來給公主講課的鳳鳴質子,辰時就到了,眼看巳時都要過了,用過早膳後就跑得不見蹤影的公主還是沒回宮,大宮女錦紅隻得趕緊讓宮娥還有嬤嬤們再到處去尋人。


    約兩刻鍾後,一名宮侍回來稟報,說已經在傾雋宮裏找到公主,但公主說什麽也不肯跟他們一起回來。


    太子居住的傾雋宮和折蘭殿院與院之間是相連的,公主從小在後宮長大,在像迷宮一樣的皇宮裏,適應得比誰都好,再加上皇帝對她異常的疼愛,各個宮院都隨她自由走動,要是她存心躲起來,宮侍們也拿她沒轍。


    而曉公主和東宮太子的感情在所有兄弟姊妹中是最要好的,如今太子和太子妃恩愛逾恒,育有一子,曉公主對那個粉粉嫩嫩的娃娃生出極大的興趣,怎麽看都不厭煩,才怎麽勸也勸不走。


    錦紅瞧了眼像老僧入定的鳳鳴質子,歎了口氣,看來她不親自跑一趟是不成的了。


    幾番周折,霜不曉才不情願的回到自己的寢殿,但那又是過了一頓飯時間後的事了。


    然後,她在眾多宮侍的簇擁下看見了那個男人。


    她想起日前和父皇用膳時,曾隨口抱怨翰林院學士授課無趣,想學習他國的語言,想來,這人就是父皇替她找來的太傅。


    「都下去吧!」她揮退了一幹奴才。


    從書卷裏抬起頭的鳳鳴放下書冊,起身信步走向前,行了禮。


    有一瞬間,曉公主忘了自己是不是還會眨眼,還有沒有呼吸。


    眸子黑似墨漆,眉毛卻像蘸足了墨的狼毫從眉心用力的朝兩邊劃去,直沒鬢邊,側麵耳廓光滑豐厚,發絲高挽成一束,綁著和服色相同的長巾,月白色的直綴,青色外掛,整體裝束看起來謙雅斯文,像個書生,然而,看人時卻有種不怒自威的架式顯現出來。


    被那黯得不帶星點亮光的眼一盯,她心裏像被極燙的水澆下,驀然緊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公主來晚了。」低沉醇厚的聲音並沒有道出指責的話,隻是淡淡的敘述一件事。


    他記得這張臉蛋。


    敷粉似的小臉,經過歲月的滋潤,如點朱般嫣紅的唇擒起一抹淺笑,一身宮裝,雙色鳳履,亭亭玉立,美得不可方物,那抹笑容將她襯托的更加生動美麗,已不再是當年圓滾滾的那個小公主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頭上堪堪要掉落的鳳釵。


    鳳冠純金為體,展翅的羽翎鏤空雕琢,紅寶石為鳳眼,喙嘴銜著流蘇,簪在烏黑如綢緞的發髻上,為她多添了幾分華貴氣息。


    看得出來她有過一番奔跑追逐,鳳釵才會這樣要掉不掉的。


    那些宮人在匆促間竟然也沒人想到要替這位公主整理一番,果然什麽樣的主子就會有什麽樣的奴才,這話,一點都不假。


    他伸手,替她把發上的釵給簪好。


    隻是一個舉手的動作,他的袖袍輕輕拂過霜不曉的鼻扉,清冽如寶石的美眸漾起了笑弧。


    她喜歡他身上的味道,那是很純粹的皂角氣味,沒有熏香,聞著,幹淨又舒服。


    但是鳳鳴很快就退到臣子該有的位置上。


    「今日授課的時辰已過,臣就此告退。」


    「什麽?本宮剛回來,況且天色還早不是?」她柔嫩的話聲有些急促。


    「臣並不是自由之身,能在宮裏停留的時間有限。」他的眼中閃過一抹幾乎要令人忽略的深沉光芒,隨即直勾勾的看著她白淨柔美的容貌。


    「本宮忘記了嘛。」她抿著嫩唇。


    「公主明日請留心時辰。」


    「知道了,本宮明日在折蘭殿等著你就是。」聽他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看來今天的課是不用上了。


    「臣告退。」說完,鳳鳴沒有再給她說話的機會,轉身大步離去。


    這一晚,十五歲的她,第一次懷著心事,輾轉反側睡不著,就算摟著錦褥也一樣。


    明明以前隻要沾了枕頭就馬上呼呼大睡的啊。


    但她就是怎麽也無法入睡,直到天快亮才眯了會。


    第二天,總要宮侍三催四請才肯起床的曉公主,破天荒地在天沒亮時就起身了,洗漱、發簪、首飾、妝容樣樣要求了起來,就怕有什麽地方不夠完美。


    「公主,你已經美到挑不出一絲缺點,要是有人看不見你的美,那個人肯定是沒長眼睛。」錦紅看著主子那半是蒙矓、半是帶愁的眼神,還不停打著嗬欠的小臉,不禁打趣的說。


    「你們這些人每天奉承我,都不嫌累嗎?」她冷冷說了句。


    這些話她從小聽到大,聽得都厭煩!


    「不累,公主是真的天生麗質。」


    「知道了知道了,糕點跟茶水都準備了嗎?」


    「早就備下了,隻是奴婢有點不明白,公主怎麽突然在意起鳳鳴質子了?」


    她從小就被派來伺候公主,不曾見她在意過誰,這回,真是破天荒。


    「本宮也不明白……隻能說我不討厭他。」她心裏是真的不明白,身為始國唯一的公主,不知見過多少公卿大臣的兒子,好看的成堆成筐,也沒對誰上心過,怎在見過他那麽一麵後,就令她想了一夜。


    不斷想起的結果就是,即使她現在就算閉著眼,也幾乎可以勾勒出鳳鳴質子的眉眼。


    他那雙寒涼的眼,讓她徹夜未眠。


    半晌,她自椅上跳了起來,這樣想東想西實在不是她的個性,她決定今天要好好的把鳳鳴質子再看上一遍,再做決定。


    決定什麽呢?


    喜歡嗎?


    是喜歡他吧?


    所以說有什麽好煩惱憂愁的,隻要再見一麵,就能確定她的心意。


    隻要一麵。


    仔仔細細、清清楚楚,一根毛發都不放過,把那害她一晚都沒睡飽的人看個明白。


    她拍了下桌子,一掃憂鬱,她昂起美眸,戰力全開的吩咐道:「上朝食吧,本宮餓了。」


    沒有好體力,哪來高昂的鬥誌呢?


    準備好的早膳流水般的送上來,她伸手在錦紅遞過來的濕巾上擦手,迫不及待的撚起一塊用新摘菊花做的菊花糕,咬了一大口。


    「菊花開了啊?」


    糕點香中帶著菊花特有的甘味,她從小就挑剔的舌頭隻要一嚐就能知道。


    禦廚知道她喜吃甜食,總會挑著當季的食材變換花樣送過來折蘭殿。


    「是啊,這是用前幾日摘下晾曬好的初菊磨碎後,加上杞子,冰糖、桂花糖,馬蹄粉……公主,你慢著點吃,別噎著了!」


    「得了、得了,我要趕緊吃飽去溫書,可不能讓太傅有了壞印象。」禦廚房做出來的東西好吃歸好吃,就是步驟繁瑣了點。


    其實印象要壞早在昨日就壞了吧……不過印象這種東西隻要想辦法扳回來就是了。


    「公主別緊張,就算遲了些鳳鳴質子也不敢說什麽的,你慢慢吃才是。」


    「錦紅,你之前在家鄉有過心儀的人嗎?」吞著香梗米粥,咬著箸,她忽然想到這點。


    「哪可能,奴才七歲就進宮伺候公主了,真要說,也隻有童年時的玩伴,哪談得上心儀。」關於家鄉的回憶已經模糊,青梅竹馬的朋友也早就風流雲散,誰還記得誰呢?


    「也對,這種事應該問母妃去。」雖然她是虞妃所出,但虞妃出身三國公府,個性驕縱,不受佑帝喜愛,她才被交由辰妃扶養,這會兒她口中的母妃,指的就是辰妃。


    「公主像花兒那麽美,人見人愛,就算是鳳鳴質子也一樣會喜歡的。」錦紅是真心覺得自己主子的美貌人間少有,倒不是假意吹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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