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牆之外,洛陽城中,夾道的榆楊上覆著厚厚一層銀白色雪屑。


    多日冬雪封路,入目滿是滄茫,割骨般的勁風卷嗜著路上寥寥行人。


    飛雪飄搖處,有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見其規格,便知裏中人是三品之上。


    彼時側麵奔去一人,似瘋似傻,竟以肉身之軀往車板上跳撞,一聲咚響,半個身子攮上了馬車,還震掉了帽冠。


    隨從鬆了韁繩,抽出長劍。


    “主子,是個太監,許是失了神智被趕出宮。”


    車簾一角被勁風卷起,露出一隻黑靴,還有半截被搭在膝上的手腕。


    “處理了。”


    “是。”


    劍落之際,那人一陣哭喊,“相爺!且慢……”


    掉落的帽冠下,是鬆散綁著的發髻,隨著她鼓弄身子往車簾裏鑽,一頭黑發盡數瀉下,人則是通身癱軟在這雙黑靴前。


    “程風,你男女不辨?”


    車外執劍之人微僵,“屬下失職,那……還殺嗎?”


    車內的女人聽了這問話,抖得愈發厲害。


    “相爺,別殺我……”


    她呢喃著抬起頭來,眸含水霧,麵色蒼白。


    車內人亦是垂眸看她。


    那瞳仁如沉寂深潭,不見半分憐憫,可待看清她的慘樣時,有一刹的恍惚,轉瞬即逝。


    江蘊不曾察覺,隻覺得一顆心沉到了深淵。


    如果不是至親的無情,她何至於求到父親的政敵頭上?


    蘇明樟……攬政批紅的文臣,更是殺人如麻的奸佞。


    他與暄親王走得極近,與太後和江太傅則勢同水火。


    淡漠的聲音響起:“不殺你,憑什麽?”


    江蘊早耳聞,蘇相為人重利,若無價值,定求不得生機。


    她深吸一口氣,似下定決心道:“相爺,我願為證,揭露太後一黨罪行,隻求相爺輾轉,救我……”


    江蘊說的誠懇,然話落,蘇明樟未答,而是低頭一寸一寸地瞧她身上的痕跡。


    眼前的女人半側臉泛紅,依稀可見掌印,唇角破裂,領口微張,撥開她的頭發,頸側還有兩道不淺的齒痕,一看便知是男子所為。


    他凝著那些痕跡看了許久,江蘊覺得身為女子的尊嚴又被蹂躪了一遭,兩滴眼淚再也耐不住,相繼滴到了那雙黑靴上。


    嗒嗒兩聲,覆在膝上的食指輕微一顫。


    “程風,先回府。”


    棗紅色的馬兒甩了甩鬃毛上的雪粉,抬了蹄繼續拉車。


    江蘊將自己縮到車內邊角處,袖中的手一直小動作不斷,那保養得當的指甲正深深嵌進皮肉中,掐了一處又一處。


    隨著時間的推移,藥效已發揮到頂峰,車內又隔了風雪的刺骨之寒,讓她更加難耐,不得不將自己弄疼。


    眼看她歇了許久,可呼吸不見平順,反倒越發急促,耳廓一路沿到脖頸的皮膚也由內而外泛起異樣的紅,蘇明樟忽而開口:“用了情藥?”


    江蘊呼吸不穩,不想多言,隻輕聲“嗯”了一下。


    “我幫你。”


    “什麽?”


    江蘊驚愕。


    身前人一襲錦袍金帶,端的是肅穆威嚴,根本不像是會委身當解藥之人。


    可江蘊看他不是玩笑之態。


    她緊張道:“我忍一忍就好,不勞相爺費心。”


    蘇明樟神色一成不變,語調間也無波瀾:“忍要忍到明日,我幫你隻需半個時辰。”


    江蘊:“我可以忍到明日。”


    蘇明樟道:“我沒理由等你到明日,你這樣,交代不了事情。”


    “相爺,我……”


    “籲——相爺,到了。”


    她的話被打斷,蘇明樟起身下車。


    江蘊撩起一角車簾看他的背影,勁風無律,灌進他的衣袖裏獵獵作響,高門宅邸前,他止了腳步,長身玉立。


    門裏門外漸露華貴,襯著他身上說一不二的氣勢,江蘊攥著袖口,躊躇著不敢下車。


    半晌聽不見身後動靜,蘇明樟招手喚來程風,命令道:“扛下來。”


    程風做事雷厲風行,掀了車簾後一拽一扛,江蘊就被腦袋朝下的扛到肩上,跟在蘇明樟身後進府。


    “相爺,我能忍,真的能忍……”


    “相爺……”


    江蘊倒掛著懇求,近乎要哭出聲來,然無人理會。


    府內有蓄水的大缸,冬日裏上麵結了一層薄冰,裏麵嵌著霜花。


    蘇明樟走到缸邊,側身拔劍,用劍柄底端重敲了兩下,冰麵四碎。


    “扔進去,半個時辰再撈。”


    江蘊本還在胡亂蹬腿,聽到這話,卻不掙紮了,還伸手尷尬地將嘴捂住。


    原是這樣幫她……


    程風將她往裏一扔,缸中溢出一圈冰水,鑽心刺骨之寒頃刻襲來,江蘊的臉色唇色霎時慘白,但體內的燥熱不適也隨之煙消雲散。


    極寒極熱,她總是要受一個。


    這樣去藥效,能快不少。


    但其實……請個郎中來紮兩針散熱,才是見效最快的,隻是那並非蘇明樟的行事風格。


    江蘊臉上睫上都是被濺起的水珠,剔透晶瑩,她抹了一把臉,見他頭也不回地離去。


    說半個時辰,蘇明樟就真真凍了她半個時辰,一分也不少。


    熬到程風來撈她時,江蘊已經不人不鬼,險些僵死過去。


    隨後她一身濕漉漉的被拎到蘇明樟身前。


    許是凍的久了,一進這燒著暖炭的屋子,她鼻腔發癢,閉眼重重打了個噴嚏,將唾沫星子灑了他一桌案。


    她腦子一時混沌,見失禮如此忙就跪下身去,可才跪又起,拂了衣袖去擦,偏生衣袖沒瀝幹水,將桌案越擦越濕,她隻好再悻悻跪下。


    蘇明樟始終未發一言,靠在太師椅上觀其慌亂之態,直到她安靜下來後才開口。


    語調淡淡:“是何身份,要揭露太後和江氏什麽罪責?”


    江蘊言簡意賅,顫聲答道:“是江太傅之女江蘊,亦是後宮江太妃。


    太後和江家假稱我有孕,迫我懷上假皇嗣,阻攔暄親王繼位,以此奪權。”


    此番話一出,蘇明樟微怔。


    後宮太妃有孕一事,他本就疑心。


    先帝多年來唯有一女,到了病榻纏身之際卻能留下一子?


    如果沒有這碼事,弟承兄業,如今暄親王應已經登基,而不是由太後代為掌權,美其名曰幫未出生的小皇帝守江山。


    可此時,眼前女人竟說自己就是江太妃,還可憐兮兮他相救。


    蘇明樟陡然淩厲起來,語調微揚,帶著些戒備:“你說你是江氏?”


    “是。”


    他輕撚了一下手指,一個眼神過後,程風的劍已經架在了她後脖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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